《月移花影约重来》白水之鲤

11、第10章（修改）

　　抵达萸城足足一周之后，晓晨才在某天的训练结束后发一条信息给佳彤。为什么会耽到这样晚呢？首先是因了他实在太忙。新的教练、新的训练环境、新的队友，一切都要自己适应。作为一名年轻队员被挑入国家队也绝非一劳永逸，他们皆要经历试训期，倘若试训期内不能展现自己的优势及可塑性，被淘汰自是难免，因此那些年轻的面孔都一副振翅欲飞的张扬架势，习惯了胜利的晓晨绝不会甘为人后。每日倾心于训练，一天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晚间也时有集体活动，一心向上的晓晨从未想过自忙中偷得片刻闲适。此外也是因他一直在想自己应不应该联络佳彤。他分明已经把她放在事业之后，可是却仍是会在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地想起她。想到她，心内除掉原本的甜之外，又多了一份酸与涩。然而纵是酸与涩，仍是没有办法放弃对她的思念。在经历了数天的挣扎之后晓晨终于以“我们还是朋友”这样的借口拿出手机，按动键盘上的按钮，小小的屏幕内很快显示出一串文字。他看了看，觉得不妥，于是删除，重写。重写之后又检查两遍，更改一些细节，才坚定按下发送键。
　　佳彤，我在萸城已经安顿好，这是我的新号码。柳晓晨。

　　佳彤看到短信的时候已经很晚，她的夜晚被课本与试卷占据了大半，等到收拾妥当预备睡觉了才拿起小灵通预备订下明日的闹钟。屏幕上有一条新短信息的标志，她的第一反应是，又是广告。可是那条信息却不是无孔不入的广告，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柳晓晨。
　　柳晓晨。柳晓晨。佳彤把他的名字在心中默念。这是一个好听的名字，他亦是一个好看的男孩。她想起他们相处的那些画面，没有固定的起点，亦是没有终点，它们似璇玑图那般循环往复，每幅画面都是一式的舒缓流畅的长镜头，带着柔和淡然的色调，轻轻地延伸开来。
　　晓晨送的那盒磁带这些天来一直在她的随身听里转，里面的歌曲无一不是恬淡中带着忧伤的。然而因了恬淡，那份忧伤便显得从容优雅。佳彤开始觉得这是成长时必然的转身，每个少年都将成长，柳晓晨已经勇敢地迈出了步伐张开了翅膀，自己为什么仍要固步自封呢？所以，她没有哭，亦没有消沉，只有让自己更努力一些。

　　每日照例是家与学校两点间的生活，周五晚上、周六与周日的下午是校外补习班。周五通常是与程伟杰一同去，周六周日程伟杰会早去些替她占个好位置。偶尔她会想起柳晓晨用刻意遮掩起来的严禁语气问起程伟杰，但是想起又会如何？她不觉得有任何不妥。我们，只是朋友。
　　佳彤对朋友的理解是，所谓朋友，是要比同学要亲密一点的关系，至少朋友间讲话时的口气不必似与同学讲话时那般正式拘谨。程伟杰有几分文科班男生特有的幽默，同他一起读书，自然有几分轻松。遇到不懂的问题佳彤也会向他提问，他讲解起题目来倒也简洁明了，只是佳彤觉得还是柳晓晨的解答更加入耳一些——是因了柳晓晨真正聪明，还是仅仅因为，他是柳晓晨？——当然，佳彤已经尽量抑制自己少想一些这样的事情。柳晓晨在萸城，他是一架装备精良的飞机，且已经站在跑道，随时可以起飞，而自己，连翅膀都还没有，他们已经不属于同样的空间。

　　然而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晓晨的短信息像是一块在有意与无意间徘徊着抛出的小石子，在女孩的心中激起若有若无的小小涟漪。小涟漪熏染开来，便打破了湖水的平静。她看着屏幕上他的名字与他发出的字符，思想在那一刻稍稍停顿了一下。
　　柳晓晨，我们到底是不是在恋爱。佳彤揉乱自己的头发在心中无声地说。
　　良久，她在一团迷茫中听到晓晨的回答，他说，我们比朋友多一点吧。
　　所以，这样最好。佳彤轻轻叹一口气，然后按下回复键。
　　祝你一切顺利。

　　晓晨在凌晨一点钟被手机的响声惊醒，他动作敏捷地把手机塞进枕头下，下意识望一眼睡在另一张床的室友，看清队友并没有醒来后他才把手机调至振动然后看那条短信。
　　是佳彤。
　　看到她的名字他心中仿佛有些微妙的物质悄然落下。于是他对着黑暗中亮着的手机屏幕自嘲地笑一下，然后回复她。
　　怎么又睡得这样晚，以后早休息。
　　你还不是一样没睡。
　　我是被你的短信叫醒的。
　　那对不起了，你早休息吧。
　　你生气了？
　　没有。
　　睡前说晚安吧。
　　现在就要睡了。
　　那，晚安，好梦。
　　晚安。
　　他们就这样，隔了不那么真实的电波，借助由汉语拼音转化而成的字句，传递着彼此心里的声音。少年人接受新鲜事物总是很快，他们很早就已经能够自那些印刷体的方块字中体会出对方的语气及表情，于是，那些本应不含任何情谊的字也显得生动起来。

　　佳彤在睡前又把她与晓晨的通讯重看了一番，然后想，其实我们之间的距离刚刚好。比朋友多一些，但又不属于爱情的范畴。既然没有拥有过他，便不会为失去他而忧伤。每个人的成长都必然会有伤痛，而我的痛，并不是那么地深。歌里面唱，岁月会改变相许终生的誓言。幸好，我们没有那样明确笃定的誓言，也就不怕改变。
　　佳彤不会知道，在她重看短信的时候，晓晨亦是在做着与她相同的事情。只是他并没有想得太多，他只是想，要早点睡了，明早还要点名。

　　晓晨没有被国家队退回，他通过了试训成为正式队员，于是那一年的春节，他都因了训练而没有回家。佳彤的成绩亦是于平稳中上升，很多时候，老师已经开始把她树立为同学的榜样。而她的好朋友妍玫，却没能如预料中的那般顺利——她没有通过萸城电影学院的专业课考试。
　　妍玫是个心气极高的女孩，她不似别的艺考生那般广撒网，只报考了表演类学校中排名第一的萸城电影学院。她想，若上便上最好的。凭着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气妍玫把自己全部的努力与积累都在那短短的十几分钟考试时间内展现出来。可是有个成语叫做过犹不及，一旦太过用力，便极容易失去。在外表上，她为着能够占据优势刻意用化妆夸大了自己的眼睛，同时又淡化了那两瓣丰润的嘴唇的视觉效果。浓密板滞的假睫毛挡住了她的大部分神采，那花朵一般的嘴唇也变作了毫无生气的塑料花。评委看到的便是一名俗艳的浓妆少女，既不够美，又没有青春活力。至于她的表演，因了要显出功底，便失愈加地卖力，如是她的表演难免显得过分程式化。评委看在眼内，心中只觉得这少女完全不是一块可供雕琢的璞玉，反倒似捏坏了的泥人。
　　得知自己没有通过的那一日，妍玫没有哭，她只淡淡告诉佳彤，不念电影学院，我就去萸城念普通大学，只要在萸城，总有机会遇到好导演好编剧。
　　妍玫讲话时平静的表情与坚定的眼神让她在那一瞬间有了几分女英雄的气概，佳彤不禁对她肃然起敬，她对她说，妍玫你成绩一向不错，考萸城的大学肯定不成问题。
　　佳彤的话并没有能够应验，妍玫因了艺考已经把功课荒废许久，纵使后来用尽全身气力也不过刚刚够念三类本科。倘若念三本，必然要面对一笔不小的费用，且多会收获一纸含金量并不高的毕业证书。这样收益不高的投资，妍玫的家人是不会做的，他们宁愿让她念专科，好早日投身工作。佳彤深深地替妍玫担忧着，妍玫只笑笑说，别替我想那么多了，还是想想你自己吧。这样高的分数，如果志愿报的坏了，多么冤枉。

　　是的，佳彤在高考中的成绩十分的优异，虽不似柳晓晨的中考成绩那般轰动全市，但轰动泺城一中也是足够的。高一时的班主任特地向佳彤祝贺，佳彤感动地说谢谢，又说没有老师的帮助我也不会有今日。班主任笑说，根本原因还是你自己的努力啊。说罢又像个大孩子一样悄悄在佳彤耳边说，希望以后你能跟柳晓晨一直幸福下去。佳彤红着脸不敢抬头。她有些黯然地想，比朋友多一点，这算做幸福吗？
　　在家中，为着佳彤的好成绩，父母喜不自胜之余也咨询许多专家应当如何填报志愿。
　　填志愿的前一晚，父母对佳彤说起他们的打算。倘若留在泺城，必定可以念全省最好的泺城大学，且可以选择最好专业。而若是出省的话，也有一些名校可以考虑，甚至，如果选择不那么热门的专业，萸城大学也不是没有可能。
　　佳彤的心跳在萸城大学那里慢了一格。她说，爸爸，我想念萸大。
　　爸爸当然知道萸城大学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于是他思考片刻说，那就搏一搏把，反正有泺城大学做最基本的保障。
　　佳彤想，这大约是自己做过最冒险的事情了。

　　科技日益发达，是否录取已经不必日日翘首盼望邮递员的绿色身影，只消在鼠标的轻轻点击便可一目了然。佳彤很幸运地被萸大录取，专业是历史学。
　　关于一流大学的冷门专业与二流大学的热门专业孰优孰劣佳彤不尽明了，她只知道自己想去萸城。小时候曾经去萸城旅游，那里的名胜是她所喜欢的，日后萸城在记忆中渐渐面目模糊起来，但是因了柳晓晨的缘故，佳彤总是隐约地觉得，萸城代表了更广阔更高远的那片天空。于是，在这双无形的手掌的牵引下，佳彤一步步走向萸城。

　　佳彤把录取的消息告知晓晨。晓晨收到短信是在午休时间，他握着那支手机轻轻地笑了，住同一宿舍的队员笑着凑上来问道，女朋友的短信？
　　晓晨说，不是。
　　室友说，我又不会打你小报告，做什么遮遮掩掩。
　　晓晨说，真的不是女朋友。
　　同是英气勃发的男孩，室友不耐烦地说，不是就不是，我随口问问而已。说罢便起身在自己床上躺下。
　　晓晨说，你别生气，我不是要对你隐瞒什么，只是发信息的真不是女朋友。
　　室友自床上坐起来看着晓晨说，小柳我跟你开玩笑，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说罢又同晓晨嬉笑起来。晓晨想，这才是男孩间的友谊，笑与恼皆是随兴所至。
　　不闹了小柳，睡觉了，下午还训练。室友说罢躺下认真睡起午觉。
　　晓晨也微笑躺下，编辑一条信息发送给佳彤。他说，我在萸城等你。

　　我在萸城等你。佳彤看着屏幕上那行简单的字忽然有种想要哭泣的冲动。她许久没有哭泣过，那个爱哭的佳彤，已经在厚重的课本内隐藏了太久。然而当佳彤的脸颊被泪水浸湿的时候，她又十分茫然地想到，自己究竟为什么而哭？失之交臂的初恋？那比朋友多一点的男孩的慰藉？还是仅仅只是哀叹自己埋葬在那几十张最终审判的试卷内的青春？
　　学习是愉悦的，知识亦是可以带来快乐，然而高考，却是一道艰难的门槛。还好，佳彤已经迈过，而且迈得超乎寻常地好。

　　在佳彤被录取后，她几乎日日都要与父母共同参与饭局，同事的庆贺、朋友的庆贺、大学同学的庆贺、下属的庆贺、上司的庆贺……在许多个饭局上，鲜少喝醉的爸爸都十分幸福地醉了，在他醉后模糊的声音里，佳彤有一种最真实的感觉，那就是自己并没有让父母失望。她爱自己的父母，他们为她付出的实在太多，她现在还没有为他们做什么，只是自己取得了一点成绩，他们便这样地满足。
　　在一个又一个饭局的流转中，佳彤接到了妍玫的电话。此前她一直犹豫该不该把这消息同妍玫分享，在犹豫中佳彤选择了做一只健忘的鸵鸟。然而妍玫却主动地把电话打来，她在电话那端轻声问，是不是被萸大录取了？
　　佳彤有几分迟疑，她知道自己理应说出答案，但又怕自己的答案会让妍玫联想起考试失利的痛处。
　　妍玫说，快说呀，难道害怕刺激我吗？
　　佳彤说，被录取了。
　　妍玫大声地笑起来说，真好。
　　佳彤小心翼翼地问，你呢？
　　我在萸城呢，佳彤。
　　佳彤皱一下眉问，你说什么？其实她听得很清楚，她听到妍玫说自己在萸城，可是这消息实在突兀，她问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要确定一下。
　　我说我在萸城。
　　为什么去萸城？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萸城导演多机会多。我在这里可以一边复习下一次考试，一边再为自己找些门路。佳彤，我现在是在萸城“漂”上了。妍玫说。
　　听到妍玫的描述与口气，佳彤有些疑惑，她究竟是不是在讲自己的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地冷静？
　　妍玫继续说，佳彤，以后我们就能在萸城见面了，多好。
　　嗯，多好。佳彤重复着妍玫的话。

　　她也要去萸城了。去那片全然陌生的、充满着未知的广阔天空，那里，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