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白水之鲤

10、第9章（修改）

　　在佳彤升入高三的那一年，移动通讯行业仿佛是一夜之间便“千树万树梨花开”。班内大部分同学都拥有了那种可以随身携带的通讯工具，大部分是小灵通，极少数是手机。家长们大约是抱着方便联络这样的心态为孩子购置的通讯工具，然而他们拥有了那之后，更多联络的却不是家长。无论课上课下，都有人兀自忙着按动键盘，发送短信息。大家交换着彼此的笑话短信，亦交换着彼此通讯录的名单。少年人都贪新鲜，又少掉成年人的城府，因此只消三两条短信便可畅通地交流起来。
　　佳彤拥有的是一支精致小巧的小灵通。妍玫为着要去萸城考试专业课，买了一支手机。手机的价格要高过小灵通，但适用范围是比小灵通要广的，那时的小灵通还不具备漫游功能。
　　王菁菁献宝一样告诉佳彤，李妍玫的手机不是她家里给买的。
　　佳彤冷冷看她一眼，不说话。
　　王菁菁却没有记性，日后仍絮絮对佳彤讲些妍玫的是非，她认定了她们不是真正的好友。佳彤知道，她的讲述真真假假，其中许有不少杜撰，爱讲是非的人，都是天生的小说家，所以只捡自己爱听的听。
　　人人皆有生存之道，比起自己，妍玫要苦得多，但也坚强得多。

　　有了小灵通，佳彤同晓晨的联络方便了一些，然而他却一如既往地忙。为着配合他的时间，她常常在晚上发信息给他，他们之间的短信息交流总是很准时地在十一点钟结束，因了晓晨每日六点半是要点名的，须得早睡。于是，十一点后，佳彤总会把他们之间的短信再细细看一遍，然后谨慎删除。之后，便摊开课本。
　　熬夜的习惯是从高三那一年开始的，所有人都说自己没有念书，却都顶着大大的黑眼圈，佳彤亦是日日熬到一点钟，只是，当别人询问她是否念书时，她既不肯定，也否定。她知道自己应当自我保护，可是要她骗人，还是做不到的。
　　整个高三上学期妍玫几乎都不在学校，佳彤的人缘素来不差，因此也没有孤单过。在补习班认识一个叫做程伟杰的男孩子，借过几次书后他说要请佳彤吃饭，有了晓晨的经验在先，佳彤觉得自己已算了解男孩，因此委婉暗示他自己的心思是在高考上。程伟杰是个总是笑眯眯的乐天男孩，亦像大部分的文科班男孩一样拥有很好的口才，他微笑对佳彤说，我是很想同你做朋友的，因你是个特别的女孩。看佳彤略有疑惑的表情，他又轻描淡写解释几句。佳彤那些悄然装备的防御便松懈起来。补习班的时间是每周五晚上，周五上完学校的课程，佳彤便与程伟杰一道在学校旁边的快餐店吃饭，吃过饭再一起去补习班。

　　一中至补习班的上课地点，大约是四十分钟路程，这四十分钟内佳彤总能与程伟杰谈到很多。他们都是文科生，自然有许多共同话题。从辛亥革命谈到伤痕文学，从汉武帝的大一统谈到梵高的油画，四十分钟的时间很快便打发掉了。
　　佳彤想，其实女孩同男孩，是一样可以做好朋友的。有时候听听男孩的观点，对自己也是一个绝佳角度转换。与程伟杰一起的时候，偶尔能够遇到晓晨的哥们，佳彤与他们礼貌打招呼。很多年后有一个叫做“校内网”的网站在大学生间迅速地流行起来，在那个实名制的交友网站上佳彤遇到当年晓晨的哥们中的一位，他同佳彤闲聊说，那时候我们看到你同别的男孩子在一起，都以为你把柳晓晨忘记了呢。这隔着无数光缆的闲闲聊天让佳彤的思绪瞬间回到高中时的那段日子，那时，她站在程伟杰身旁同与晓晨交好的男孩讲话，心内是无比地平静。那样的平静，恰恰是因了不在乎吧。至于那时她是否忘记了柳晓晨，佳彤的答案永远是否定。在杜佳彤的心中，柳晓晨从来不曾离开过，只是少年人的兴趣永远转换的很快，年少时做任何事情都像是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校园内那股短信息的风潮很快便过去，佳彤亦不例外。她与晓晨已经许久没有见面，要她去想他，只依稀有朦胧的轮廓。很高，很瘦，皮肤白皙，大眼睛。随着他的样子的淡去，那些曾令她面颊绯红心跳不已的细节也变得很淡很淡，带着玩笑意味初吻、说要嫁他、他带在胸前的她的戒指，一切都像是一小团泡在温水中的茶叶，悄悄地熏染开浅淡的绿色，连香气都是若有若无的。
　　喜爱幻想的庄子用小白马来形容时光飞逝，少年人最大的财富便是时间，他们对于这匹永不回头的小白马并无太多眷恋——今天过去了，还有明天，明天之后，还是明天。少年人的明天永远是最多的。在一个接一个的明天里，佳彤开始把更多的心思用在念书与身边的事物上。

　　快冬天的时候晓晨约佳彤见面。结束与他的通话后，佳彤的意识竟有些模糊，他到底是她的所谓恋人？还是仅仅只是她的异性好友？年少的佳彤对于爱情更多的理解来自与文艺作品，她与晓晨之间所有的对话与动作，皆不似爱情电影中的那般炽热缠绵。那样的感情，算得上是爱情吗？
　　与柳晓晨见面的那一日，他照例在距她家不远的那个路口等待。隔了很远，她就看到他穿着卡其色厚外套的身影，他似乎是又高了，纵使只穿最普通的休闲外套依然显眼。
　　柳晓晨。佳彤在他面前站定仰头叫他的名字。晓晨淡淡笑一下。两人心照不宣地并肩向前走。
　　路边有小贩贩卖烤地瓜，那种相貌丑陋的农作物经过炭火的烘烤竟然散发出一种特别的香气，整条街道似都笼罩在它的味道中。佳彤忍不住吸吸鼻子。晓晨笑笑，停在摊位前，买了两只烤地瓜。
　　佳彤说，烤地瓜可是泺城的名吃呢，记得小学时写作文，题目是《家乡特产》，结果班上有一半人写的是烤地瓜。
　　晓晨仍是笑一下不说话。佳彤忽然觉得今日的他有几分凝重，仿佛有心事一般。

　　他们在附近的大学校园内找了张石凳坐下。周末的大学校园自有一分闲适与安静，不远处有位校工在清扫落叶，扫帚与落叶以及地面之间的摩擦声传来，竟会带有几分莫可名状的忧伤。佳彤偷偷看着晓晨安静的侧脸，她在想会有什么事情让他如此郑重地约她，见面后又那样地沉默。
　　晓晨把一只烤地瓜递给佳彤。不烫了，他说。
　　佳彤知道晓晨约她出来绝不是为着吃烤地瓜，可是食物的温热让她的心情也稍稍舒缓起来，她轻轻撕开地瓜皮。烤地瓜最好吃的往往是紧贴着皮的那薄薄一层，因是紧贴着炭火的，水分已被完全蒸发殆尽，只剩下甘甜的味道。佳彤吃烤地瓜，从来都不会舍弃那小小的享受。可是入口的地瓜肉却不似记忆中那般清甜，反倒有几分古怪气味，佳彤仔细看一下，又闻过，才知道那只地瓜原来是坏的。晓晨递过自己的那一只，佳彤看过说，也是坏的。
　　怎么都是坏的呢，佳彤喃喃说着，又叹一口气。
　　晓晨说，吃地瓜总会吃到坏的，这没什么。说罢把那两只坏地瓜扔进几米外的垃圾桶。看着晓晨清瘦的背影，佳彤的心情忽然落寞起来。同他共处时，她从未感觉到如此重的忧愁。她不知自己是在忧什么、愁什么，这突如其来的忧愁，似是莫名其妙，又似冥冥之中的注定。

　　柳晓晨，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佳彤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忐忑，于是问自垃圾桶返回石凳的晓晨。晓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再次在佳彤身旁坐定。
　　面对佳彤，无需掩饰，因此柳晓晨开门见山说，佳彤，我被国家队挑中了，要去萸城。
　　佳彤一双大眼睛内折射出泺城深秋的阳光，显得愈加明亮。晓晨的话仿佛把她刚才那阵莫名的低落全盘清扫，她说，这是好事呀，离你自己的目标更近了。
　　晓晨说，是啊，事业上说，当然是好事。
　　别的方面难道不好吗？
　　晓晨的表情于是变得严肃起来，他看着佳彤的眼睛说，现在我已经不能与你经常见面，进了国家队，怕是连回泺城的时间都没有了。这样的话，你会不会……很寂寞？
　　当然不会了，我还要念书啊，而且我也有很多别的朋友，比如妍玫。
　　晓晨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看了佳彤一会，然后笑一下把目光掉转至一小堆枯叶上，看着那些枯叶他轻轻地说，我有几个哥们跟我说，你在学校同一个男同学走得很近。
　　佳彤看着晓晨侧脸，他的眼睛在树荫里显得深不可测。
　　你哥们说的那个男同学，是程伟杰吗？我跟他上同一个补习班的。
　　晓晨叹一口，把视线重新转到佳彤脸孔上，说，可能是我想太多，我只是觉得我没有太多时间陪你，这样，好像对你不公平。
　　佳彤猜想晓晨这句话应是有更深的引申含义，可是她完全揣摩不到那是什么，只能照表面含义回答他说，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我也不能太依赖你。
　　佳彤，是不是没有我，你的生活可以一样的好？

　　因了晓晨的提问，佳彤许久都没有说话。校园内，只有沙沙的扫落叶声，以及偶尔路过的学生们的脚步声与交谈声。这些细微的声音来自生活本身，无论发生什么，生活仍要继续，那鲜活的、热气腾腾的生活。
　　良久，佳彤说，是的。
　　她没有撒谎。她不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有何不妥，就连想起他时，都不再是心悸的感觉，而是温热的、浅淡的。
　　晓晨的眉毛皱成紧紧的一团，佳彤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小小的一片丘壑。
　　为什么又皱眉。
　　晓晨抓住她的手说，虽然很没出息，我还是想问，佳彤你是不是还喜欢我？是不是还愿意跟我谈恋爱？
　　佳彤瞬间愣住，她茫然地看着晓晨涨红的脸颊，他眼睛里的光线令她觉得陌生。那光线不同于他以往的生机，反倒带了几分掠夺的气息，这气息让少女有些微微的恐惧。

　　柳晓晨，我们真的是在恋爱吗？到底恋爱，应该是什么样子？
　　晓晨泄气地松了手。这次，换做他沉默。
　　佳彤想，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些话，仿佛显得无情了些，可是在他面前，她不想也不曾有过丝毫伪装。
　　其实佳彤问起的问题，晓晨是没有底气回答的。按照父母的说法，他自小是个懂事的孩子。就像去少年宫学钢琴，别的孩子都哭闹，可他硬是坐住了。日后他主动要求去练羽毛球，这又显出了他的主见——这亦是父母的原话——原本都以为他只是玩玩而已，可是一打，就直打进国家队去。父母原是有心让他念大学的，可是看他在运动上有这样的天赋与坚持，也就放任他自己发展了。父母的信赖于晓晨而言是一种肯定，更是一种责任，他愈发要努力一些。就像当初，他说要考大学，于是结束了业余体校的训练，安心苦读三个月，果然考到了全市第一名的好成绩。现在他斩断了念大学的路，走上了另一条更加辛苦的路，这条路他不想回头，亦是不能回头。
　　至于这条路的结果，他自然会拼尽全力让它更光明一些。
　　所以，面对着前程这样的大事，那个笑起来甜美得似糖一般的女孩，就变得有些小了。她就像是一颗糖吧，在他苦与累的时候，自记忆中拿出，细细地品味。可是吃太多糖，是要蛀牙的，失掉了糖，自己仍是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自朋友那里听到略带暗示的佳彤与另一个男孩的事情，晓晨心内是愤怒的，他像所有的少年一样，虽还没有长成，已经有了男人特有的霸道与独占欲。然而他始终不曾鲁莽过，那些愤怒很快被他超越了年龄的老成压制下去，他想要寻一个时间出来，同她谈谈清楚。就在这时，国家队的教练至各个省队选人，有位个子不高却一脸坚毅的国家队教练约他到房间私谈，言简意赅地问他，想不想去国家队。

　　一般的少年面对这样的问题肯定会急切地说愿意，仿佛答晚了就去不成一样。可是晓晨只是安静地看了教练一会，然后慢慢地眨一下眼睛，说，想。
　　教练看着眼前这面容清秀的男孩子，觉得他内心有着一种强大的张力，于是暗暗做出了决定，就算同行的其他教练不同意，自己仍是会坚持带他去萸城。教练的担心是多余的，教练组一致看中晓晨这株好苗，他有身高这先天的优势，虽然技术略带稚嫩，但凭着他的聪慧与认真，日后定会有所成就。
　　得知自己被国家队选中晓晨是欣喜的，他第一时间通知了自己的父母，之后想到的便是佳彤，可是拿起手机，终是放下了。她同另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孩子站在一起的身影刺痛他少年的心。所以他直到出发去萸城的前一周才约她见面。这短暂的忍耐对他来说并不难，他一向是做好了决定才会同他人分享的。

　　现在，佳彤问他他们是不是真的在恋爱，这让他无言以对，他与她一样对于爱情一团懵懂，甚至他还不及她了解的多，因了他连爱情电影与小说都绝少欣赏。他承认他是喜欢她的，他喜欢她明亮的眼睛，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喜欢她同他相像的爱好……她身上确有许多的优点与细节都是他认识的其他女孩都不曾具备的，她令他不得不去喜欢。譬如今日他原本是要对她发脾气的，他愤懑她这样不声不响地便让另一个男孩子走进她的生活，可是一见到她，他又软下来了。然而他对她的喜欢又不是像电影里那般轰轰烈烈，在他心中，她就是一块甘美的糖，甜的，但却是小小的。
　　晓晨想着，又看一眼佳彤线条柔软的侧脸，她也在同一时间转头看他，大大的圆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面对着这样的女孩，要他怎么能够抗拒呢？可是说到爱与承诺，对他这样的年纪与身份，是不是显得有些可笑？他是要一直向前走的人，沿途的风光固然美好，可是沉沦于此，只怕忘记了方向。于是十六岁的晓晨第一次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便作了决定，他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之后对佳彤说，我们，可能真的不是在恋爱，就像你刚认识的男同学一样，你们不也是朋友吗？

　　佳彤没有想到晓晨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有些诧异，亦是有些气恼。
　　可是柳晓晨，我没有坐过他的自行车、没有与他逛过街看过电影、我没有……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再说下去，那些记忆又会让她脸红不已。
　　晓晨慢慢地说，那么，我们就比朋友多一点吧。
　　她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佳彤，你知道的，我要去国家队了，但是一开始的话只能去二队，二队队员是禁止恋爱的。柳晓晨说。在说这些的时候他第一次不敢直视佳彤的眼睛，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有着一个义正言辞却让人难堪的理由。
　　佳彤点头说，我明白了。你要加油打球，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成功的。其实她并不是完全能够明白，说这话时甚至带几分赌气的意谓。彼时，终究还是年轻，终究还是有几分骄纵。

　　晓晨说，你也要好好念书，考萸城大学好吗？
　　佳彤轻轻地笑了，谁不想考萸大呢，问题是每年全国只有几千名幸运儿吧。
　　晓晨想说，为了我，也要努力一次。可是他说不出口，他凭什么这样自私地要求她呢？于是他连其他更加自私的要求都深深地收起来了。
　　佳彤从未想过，自己与柳晓晨的会面会变得这样不愉悦。也许，那两只腐败的地瓜便预示着他们的故事最终不会有幸福的结果？

　　晓晨自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盒磁带送给佳彤。你的生日快到了，我赶不及陪你过，提前把礼物给你。
　　这专辑我有了。佳彤说。
　　我知道你有，这一盒上面，是有签名的。
　　佳彤接过磁带，打开塑料盒，歌词内页上果真有专辑制作人的签名。佳彤与晓晨都极喜欢那位有才华的音乐人的作品。看他的外表，真猜不到他的指尖会流淌出那么多美好的音乐与词汇。人不可貌相，透过面孔看清内心实在是极难的技能，就像看到开始也绝少有人能猜到结局。
　　这特别的礼物让佳彤心中的不悦稍稍减轻了一些，她问晓晨是怎样得到的签名。
　　省台有位专采访羽毛球的记者，我同他关系还不错，所以请他帮我弄到的。
　　想到他为着自己这样用心，佳彤不禁又有些感动。于是她的气恼再次减少一些。可是她仍就不能够明了，比朋友多一点，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晓晨看看手表说，已经不早了，送你回家吧。
　　佳彤与他一同起身。
　　校园内有年轻的情侣经过他们身旁，眉梢眼角都是浓浓的甜蜜。佳彤看得心内又惆怅起来。他给予的回答不够好吗？明明自己也有类似的想法，为什么此刻又会这样怅然若失？
　　晓晨忽然说，佳彤，下周我就要去萸城。临走前，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他的两道浓眉轻轻垂下来，带着一种无以复加的哀伤，而他的言语间已带了近乎哀求的语气。于是佳彤闭上眼睛，点点头。

　　他的气息一点点逼近，她甚至以为他又要吻她。可是他只是轻轻环住她的身体。黑暗中，佳彤仿佛看到许多飞扬的羽毛，那些羽毛变成两只巨大的翅膀，那翅膀最终停留在柳晓晨笔直的后背。他飞走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连回望都没有一次。
　　她知道，他是会飞起来的。现在他果真飞走了。

　　会后悔吗？佳彤很想问他。可是她没有开口。因为，他送她的那盒磁带已经替他回答。那张专辑的名字叫做《青春无悔》。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这是分别时最适宜的歌曲，亦是对于未来最好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