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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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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予白曾经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爸妈都有稳定的工作,她们家唯她一个独生女,所以她可谓是享尽了一切关爱。她妈妈是街上出了名的大美女,他爸是个公务员,工资稳定。她家景算不错了。可是偏生爸被别人带坏,染上了赌博。而后她妈妈劝他不听,久而久之,欠的债越来越多了,她妈妈或许是真的破罐子照摔,索性两人一同染上了。丢下她一个人去了别的地方躲债。丢下她这个小累赘。
亲戚们说她命苦,却无人接济她;只有爷爷奶奶给了她一个家。她快忘了她看到欠条时是怎样的绝望了,只记得两个老人神色凝重,“怎么会有这样一对夫妻啊,生了这么个儿,苦了我们老的,也苦了孩子。”然后她顺理成章的住进了爷爷奶奶家,现在她对已经卖掉的她和爸妈曾经有过温馨时光的家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却独独记得爷爷奶奶那个清风荡漾的小院——只有那里的记忆才是完满而美好的。
她记得两个老人无数声的亲切的“小予”,记得老人爱看的诗集,记得老人总喜欢买她爱吃的鱼来做,记得老人不愿给自己买个足疗治疗他的脚疼只为了省下那点钱来还债,记得他们在死的时候遗书上把所有财产留给了她,记得亲戚们的抱怨。他们总是苦了自己,给江予白最好的。所以后来她没舍得卖掉老房子。
可是她人不好,她缺爱。她是性格上的残缺,是无法完整的人。她对不起他们的好,所以在他们死后,她甚至想过死。
她迷茫,不知道怎么办。所以独自坐在天台,看着万丈高楼,觉得那是生死之间的通道,只要她轻轻一跃,就可以跟阴阳两隔的人在一起。
然而有道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慌乱且关怀地:“小予?怎么在这?快下来!我做了鱼给你吃!”
她回眸,错愕地瞪大双眼。
只见美丽的女人站在风中,风凌乱她的头发,眼尾稍红,神情担忧而急切。后来女人好像又说了句什么,可是风声淹没了她的声音;时间过去太久,现而回忆起来太模糊。
那个人就是她姑姑。
……
*
姑姑是家中最有出息那一个孩子。她考上了名牌大学,学了法学,当了律师。
人长得漂亮,心地又善良,是个大家闺秀。她的人生一帆风顺,没什么坎坷,和姑父彼此相爱,携手并进。唯一美中不足是结婚几年没有孩子。
江予白很喜欢她这个姑姑。她姑姑对她也很好。
听说爷爷奶奶去世,她就赶紧从北方工作的城市跑回来了。
看她可怜兮兮,自己忍不得,把她接到自己家去住。
姑父人也好,不嫌弃她,反而照顾她。夫妻俩一直想有个孩子,可最终没有实现。她这一来,还算是圆梦。
姑姑爱美,喜欢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要她正视自己,她把江予白的头慢慢转向镜子,然后笑着说:“小予,你很漂亮。”
……
就在夫妻俩慢慢治愈了她的伤疤的时候,坏事又赶上了。
因为案件纠纷原因,招来了杀身之祸,她姑姑被人恶意报复,出了车祸。
她的脸毁容了。
在那以后,她变得喜怒无常,有时会常常发疯,闹得家里不得安宁。姑父担心影响她的学习,只能叫她搬走,搬去她小舅那里。开始时还会给她汇一点钱,可是随着姑姑的不工作,他们的生活也逐渐窘迫起来,于是没再汇过来。
*
男人在她旁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聊到近况,男人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说就那样,江予白只说自己一切都好。而后又随便聊了些没营养的,例如学习什么的。
江予白觉得男人苍老了很多。皱纹爬上眉梢,脸上总有挥不去的忧愁,蒙了一层灰色。
或许想问他女人的近况如何,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终作罢。
“怎的回来住了?”忽而想起什么,又挑起话题。
“啊……放松一下心情。城市太压抑。”男人有些不太自然。
“……”看得出这拙劣的谎言,却不打算拆穿。只是默然点了头,像想说服自己似的。
然后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就到了夫妻俩以前的房子。这房子非常老旧,却也典雅,总之看了还算让人舒服。
接着房间里就传来尖叫,刺耳又惊恐极了。
男人皱了皱眉,又有些忧虑地快步走到门前,打开房门。
接着一个镜子扔到他身上,他躲闪不及,堪堪接住了。他无奈道:“你又做什么乱?”
“把镜子……把镜子……拿掉!里面有鬼!……好丑!”女人惊魂未定,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大白天的,怎么来的鬼?你发什么疯?”明显不信她,毕竟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又要他怎么相信。
“谁说没有!……我刚刚照镜子就看见了!”
这荒唐一幕被江予白尽收眼底。
……
*
好容易安慰好女人的情绪,女人似乎这么一闹特别累,于是又在地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睡得很熟。男人无奈着,将她拦腰抱起,轻放到了床上,然后走了出来。抱歉地对她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害你白来一趟,你姑姑她太累,闹着就睡了。”
“倒没什么……既然这样,不如我先走好了,下午还要回去了,有人在等我。”虽然还想再见女人一面,可是时间却太紧张,也怕把那人晾太久。
“啊……这么紧张的吗?你姑姑睡眠浅……倒也睡不了多久……要么你就再等一下?她总念叨你……今天正是祭拜日,一早上都在问我是不是能碰到你。”
“……”算了,再等一会吧。
“好吧。”
男人欣喜地笑了:“我去给你洗水果!”
……
他的话不假。确乎不出一个小时,女人揉着眼睛困倦地走出了房门。
“你快看看谁来了!”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女人狐疑地睁开了眼,见得一个瘦弱的女生正坐在木沙发上,她紧抿的嘴唇暴露了她紧张的心情,头也低垂着。
一瞬间有些错愕。
江予白尽量平复好心情,然后抬头率先开口道:“姑姑……”
只见女人仓皇而逃,“嘭”的一下关上了门。
只留两人茫然在原地,无措地面面相觑。
“我想去看看。”不放心,更怕她是讨厌她,虽然现在去很容易触霉头,也不合时宜,但却又急切想知道答案。
“……好吧。”有些为难,但男人还是答应了。
悄然走近,打开房门。见女人正在翻找什么。
听到响动,她茫茫然抬起头,见到她却不慌乱,只是有些迷茫而生疏地开口叫她:“小予……”
“小姑……”
她继续翻找着,找到了什么,很惊喜似的跑过来:“看——这是我小时候给你戴的夹子——快拿着!”
并没有推脱什么,也不打算推脱,只是接过对她露出最开心的笑:“谢谢小姑!”
女人看着已经长得和她比肩高的女孩,枯瘦的手情不自禁的抚上她的脸,动作很轻柔,生怕把她弄碎了似的。“一眨眼你长这么大了……出落的也更漂亮了……就是太瘦了,……吃的什么啊……怎么能这么瘦呢?”
江予白迎合的蹭了蹭她的手,“怪我调皮,不好好吃饭……”
“要好好吃饭……知道吗?”动作更加柔和,像手里捧着瓷娃娃似的。“……怎么这么漂亮呢?”她喃喃着。
女人突然哭了,没什么征兆,也没有任何人惹她。
哽咽着:“我曾经也有那样一张漂亮的脸……”
“……”
“……”两人皆是沉默着不知所措。
女人的脸上是结痂的肉,太难看,那双眼睛分明是好看的,此刻却装满了忧郁;可怖的、曾经动人的一张脸。女人身体太薄,手指骨节分明枯瘦;不好看,像纸片。
女人的脸大面积烧毁,伤不会再痛,但疤是永远的,阴影也是永远的。女人在那之前是一个事业有成、家庭和美、漂亮而又自信的女人,在那次事故之后,却变成了不讲道理、喜怒无常的女疯子。
……
女人哭过之后似乎特别累,又睡了。恍然间,江予白看见,男人脸上皱纹似乎又深了。
“真是不好意思啊,……没想到她今天这么失态,……坏了你心情了吧?”
“倒没什么,……只是,我比较担心她。姑父,一直想问,可没机会问,虽然太冒昧。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离婚?”是怕他离婚,怕他抛下她这可怜的姑姑。
“想过。不止一次地想过。可很快被扼杀了——她没了父母,只剩下我一个。难道我还指望亲戚来养她吗?”
“小予啊——你知道吗?见过一个人风华正茂的样子,是一辈子也没法忘掉的。可是,我会因为见到她衰老不再美丽依旧,而忘掉她曾经的风华绝代吗?……可是啊——每个人都会变得不再年轻的。”
“是啊……为什么人老得这样快呢?……转眼她34,我已经16了啊。怎么就这么快呢?” 得此不离不弃之人,姑姑也算是不幸中万幸吧。
“啊……你的约定,……还来得及吗?”男人忽然想到。
“我想去再看她一眼。”流连地望向房子,倒是不舍。
“时间不太早了,我要先去买菜准备晚饭了——她要是不醒,也别耽误了你的事了。”
“好,您去吧。”
似乎觉得男人的步履没有年轻时那么轻快,反而像走不动似的,蹒跚似的。在夕阳的光辉的照耀下,为什么显得如此悲戚得叫人心悸。
……
出乎意料的。女人醒了。她无神地坐在床上,看着她到来,又哭了。
“他怎么没有回来,他是不是丢下我了……”
“只是去买菜而已……”江予白忙安慰她。
女人自从事故以后,变得敏感多疑,变得患得患失,变得脆弱无比,变得极端而不可理喻。男人几番受不了她的猜疑,也为她的不信任而无奈愤怒。
“我只是害怕他会走掉……我没疯……我只是怕……怕我老了,容颜也毁了,留不住他了……可是我爱他……我只好装疯卖傻去蒙他照顾我,把他绑在我身边……没有他我才是活不了了。”
事实如此。女人怕他走掉,清醒地演着浑浑噩噩的戏。她不是疯子,却也是个真正的疯子。
女人太嗜睡,和她哭诉了一会儿又沉沉睡去了。
*
江予白出了大门,走在人迹冷清的小路上,思绪却飘忽到白云之外,心里翻起了汹涌的波,久久不能平静。
男人是真的爱女人,女人也是真的爱男人。
但男人的爱是赤诚无比的,女人却为他编织了一个可怕的谎言,将他束缚在原地的谎言。
走着。想到打电话约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拨了,然后电话接通。“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
“你猜猜看。”
本来心情就被搅得一团糟,哪还有心情陪她这种无聊游戏,只是语气明显不好:“倒是快点说……没时间陪你解谜。你倒是好心情。”
“可是我在黄昏路口找到了一个失意的人。”
气她班门弄斧,“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吊人胃口。”
“你听到风声了吗?看到夕阳了吗?”
“我前面就是啊……”江予白失意的抬头,却见路口边有一个人,背对着阳光,阴影打在她身上,使人看不清脸;手里却握着一手机;江予白好像听到她的笑。
没想过。心里发紧。快步走去。
愈发近,才惊觉,才看清,真是她。
江予白此刻耳边夹杂着风声,以及她那一句话:
——我在黄昏路口找到了一个失意的人。
她笑着跑过来。
“看吧,我说我找到了,不骗人。”电话还没有断。
“吃糖果吗?”又是茉莉味的,她真的很喜欢茉莉。
“……”
见她迟迟不接,于是替她剥了糖纸,塞进她嘴里,又补上一句:“放心,没毒。”
那天晚上的场景跨越时空和现在的情景交错、变换……然后重叠到一起。
“你等了我多久?怎么知道这里的?”
“偷偷跟来的,等了你一个下午呢……结果被我发现某人在偷偷伤心……”
“我才没有……”气得要去打她。
装作很怕,演技却太拙劣,使人挑出一大堆毛病来。“好了好了,饶我吧……我错了。”
原来相处时还怕沉沦,现在却不想管了。只想着坠入深渊也无所谓,只要停止思考危险就不会再害怕。
这是一个谎言,明明是她为别人编织的,到头来却骗了自己;
这是一个牢笼,明明是她用来束缚别人的,却画地为牢,困住了自己;
这是一场戏,明明是她坐外面做观赏的人,却交付真心,甘愿做戏中人沉沦;
这是万丈深渊,明明她清楚的明白不该坠崖,却清醒着跳了下去。
或许清醒着跳下悬崖的人,才是真的疯子吧。
是疯子也不管了,沉沦也不管了,交付所有真心也不管了。
这万丈深渊是用蜜糖织成的网,叫她不能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