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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观世人(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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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祺。”父亲徐朗唤了我一声,有些头痛的捏了捏眉心,“你这是在想哪一出?是因为与薛家结亲吗?”
我沉默地注视着案几上香炉缭绕的烟气,不作言语。我今日找到父亲,跟他说我想去宫里的史馆当差。
父亲凝重的叹了口气:“你大哥也跟我提过这事,不过现下薛老太君怕是不行了,薛家三年孝期不能婚娶,你暂时不必担忧,若三年后你还是不愿嫁到薛家,到时候再想办法也不迟。”
我摇摇头,仍说自己想去宫里当差。
父亲凝视着我,片刻后问道:“是因为寂宁吗?”
我犹豫了几秒,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之间是怎么回事?”父亲注视着我,他的目光不像太太与我的那些兄弟那样柔和,而是更加锐利,似乎能把人看透一般。
我无从开口,只好垂下了脑袋,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看出我与四弟间难以言说的纠葛,他只是又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于是不久后我就搬进了宫里的史馆,在那儿挂名当差,每日抄抄写写,不算清闲,但也胜在充实,远离了婚约也远离了四弟。
在史馆当值的日子里时不时能碰见二哥,他会同我讲些家里的事,诸如翠哥儿又学了些什么混账话之类的,我听了大吃一惊,我不在了翠哥儿还能从哪学些混账话呢?
二哥一听就笑了,声音朗朗清清的,像一串风铃:“原来你也教翠哥儿浑话。”
“什么叫‘也’,”我惊讶道,“难不成你和大哥他们‘也’?”
二哥深深看了我一眼,满眼“难道你才发现”的意思。
我震惊之余忍不住好笑,和二哥笑作一团。此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不轻不重的拍了二哥一下:“言素,你和三妹笑什么呢?”
来的是小崔太史崔润础,瘦长个子,温润如玉。
“我们在说家里那只翠哥儿,”我笑嘻嘻地说,“说起来那鸟儿还是崔太史送给大哥的呢。”
小崔太史问:“那鸟儿怎么啦?”
二哥笑道:“你自个儿问大哥去。”
小崔太史来找我是因为此前我总缠着他想找宁渠的资料,他还真在书库里找到一本宁渠亲笔的小册子,名为《横流笔记》。
我对小崔太史千恩万谢,从此日日一得闲就翻着本《横流笔记》,一页一页翻去,都是我多年未见的简体白话文,其中甚至还夹杂着几句英语,险些看得我垂下两行热泪。
笔记几乎是从宁渠一穿越就开始写,最初写皇宫大内的泼天富贵,记载了大量宫廷美食,而后又大量吐槽宫里规矩繁琐无用,言语之犀利看得我大有击节赞叹之感,我也非常喜欢那些美食,同时也受不了那些繁文缛节。
笔记初时文字轻盈,多戏谑吐槽之语,我读来免不得掩面而笑。
“陈嫔与刘太医两情相悦,我准他们回乡成亲,一群大臣跟在我屁股后面呐喊‘陛下颜面何在’,我真是纳闷,我的颜面关他们什么事,陈嫔与刘太医怎么不能在一起了,一群迂腐的老东西。”
“今日在朝堂上声情并茂宣讲了一番人人平等,结果那些老顽固一个懂的都没有,还拿伦理纲常来压我,真让人气得够呛,回书房的路上我与太监小李讲了好多人人平等,我问他懂了吗,他点头说懂了,我想宫里一个太监都比那些大臣能懂我的意思,为此不免担忧大齐的未来。后来我坐在榻上,请小李做我旁边,他直接吓得跪下了,唉,他还是没明白我说的‘平等’的精髓啊。”
笔记中还记载一段英文,我竭尽全力翻译了一下,发现竟是一篇痛骂朝堂某位股肱之臣的大作,语法与词汇量皆在上乘。我读了实在好奇宁渠穿越前是做什么的,往后翻了几页《横流笔记》,眼前赫然出现了一道我看不懂的数学题与大量的数学公式与计算,一连好几页都是解数学题,看得我肃然起敬,怀疑宁渠穿越前是数学系的学生。
果不其然,“近来解题总觉手生,总感觉将知识又还给老师了,宁横流啊宁横流,你可是数学系数一数二的学生啊,怎么堕落至此。想找人给我讲解一两道题,奈何找来的都是些老儒生,听经听得头晕。”
通过阅读我甚至还发现我现下能在史馆挂职还是托了宁渠的福,“修史的臣子抱怨史馆人员不足,我便下令宫中懂得读书写字的女子入职史馆,王太傅脸一阵青一阵白的,说我荒谬,我问他为何不可,女子又不必男子差在哪里,他只会说我荒唐,别的倒是什么也不会。”
《横流笔记》愈往后翻,笔调愈为沉郁,渐渐我翻到了宁渠改革官制失败,废除奴婢失败,原先那个壮志满怀的乐观青年似乎渐渐消沉了起来。
“王太傅想把他的女儿塞进后宫,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红墙黄瓦的宫殿只是华丽的监狱罢了,怎么会有人巴不得进来呢?规矩从头束缚到尾巴骨,礼大于情,天子也不能顺心如意,想来这些年我的一切尝试都付诸东流,难免不甘,细细想来在这皇宫中最难耐的不是其他,而是——”
一阵抽泣声打断了我翻阅笔记,我出门查看,是一个小太监在墙角哭。我走近拍拍他的肩,问他怎么了,反倒吓了他一跳。
“小的没看见姑娘在这儿,扰了您读书……”
“没事儿,不打搅,你这是怎么了,哭的这么伤心?”
小太监说他的母亲病重急着抓药,可他现在只是个粗使太监,手里没几个钱,我听了一时心软,把手上的镯子褪下来给他,让他换几个钱去,他对我千恩万谢,说他叫小鹤子,叫我以后有事找他,千万别客气。
但后来我没能有一件事用到他,因为在与我相逢的第二天,他便死了。
那日傍晚,我在房里继续读我的《横流笔记》,忽然听到外头有喧哗的声音,实在耐不住好奇,我便跑到了街角去瞧怎么了。
几个太监围成一个圈,有人喊着什么有人偷东西被抓了,我靠近了瞧,被抓的正是昨日的小鹤子。
小鹤子被围在众人中间瑟瑟发抖,接着有人拿了碗口粗的棍杖,一言不发就往下招呼,一杖下去,便听到骨头折断的清脆响声,我大吃一惊,慌忙阻拦:“你们这做什么呢?”
几个太监不理会我,只顾着一棍一棍的闷下去,我想阻拦,却被众人推到后面去,一趔趄跌到一个柔软怀抱里。
“快走,别叫这场面污了眼睛。”是□□栩,他不由分说,拉着我离开。
“可是他们——”
“宫里的事咱们管不了。”他带着我步履如飞,可再快的步伐也挡不住棍杖呼啸与骨骼碎裂的声音以及凄厉的嚎叫声一寸一寸爬上我的脊椎,钻入我的耳朵,叫我的心也揪了起来,我忍不住发抖,抖到走不动路。
□□栩停住了,他捂住了我的耳朵,告诉我别回头,但我还是回首看了一眼,抬眼望去,都是些无动于衷的面孔。
不知过了多久,傍晚的夕阳转瞬即逝,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棍棒敲碎骨头的声音与哀嚎声渐渐停止了,□□栩松开捂住我耳朵的手,也是一脸的苍白。
“宫里就是这样。”他出言安抚我,声音嘶哑,“日后你见到了不要往前凑,当看不见走了就行。”
我打了一个寒战,仍有些想要干呕:“可是那是一条性命啊……”
□□栩没再说话,陪着我慢慢走回史馆。
当晚史馆是二哥当值,他见我魂不守舍,关切问我怎么了,□□栩将刚刚看到的都告诉了他,他摸摸我的脑袋,给我倒了杯热茶:“下次不要乱跑,这次得亏薛二公子有事进宫碰上你,不然容易出大麻烦。”
不一会儿□□栩请辞,二哥还有事,便让我送一送他。我和□□栩走在寒夜之中,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中秋花灯下的相逢。
□□栩说:“上次一别,又是许久未见。”
我算了算日子:“两个多月没见了。”
“上次你去薛府,我那日恰好有事出去了,我后来听浮羽说,她见到你了。”□□栩似乎犹豫了一瞬,说道,“那日浮羽没有惹你不开心吧,如果有你不要往心里去。”
“没有,我们聊得挺开心,还有她的菊花茶很好喝。”
□□栩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之前听说你去了薛府一趟后有些不开心,还担心你是因为她心存芥蒂,她是个好心眼的姑娘,日后你来了薛家你就知道了。”
“嗯。”
我和□□栩默默走了一段路,□□栩忽然问道:“我听说你不愿嫁到薛家,这是真的吗?”
我没有答话,其实不用我答话□□栩见我自请到史馆为女官也应该清楚了。
分别时□□栩轻轻握住我的手,低声对我说:“实不相瞒,我和浮羽都同你一见如故,盼着你快些来,若无他事,三年孝期过去,我便娶你回家,好不好?”
寒风中□□栩的眉眼灼灼,愈发显得冰雕玉琢,我一晃神,只勉强微微笑了一下。我该如何与□□栩讲我不愿嫁人是因为那些横亘在心中无法跨越的时代隔阂呢。
送走□□栩,我回到屋中,想起刚刚的酷刑,仍忍不住干呕,过去生活在法治社会的我不曾见过这样的情景,我无法理解那群人无动于衷的面孔,无法理解二哥与□□栩用一句“宫里的事咱们管不了”就轻描淡写的带过一条人命,我忽然想起宁渠的《横流笔记》:“细细想来在这皇宫中最难耐的不是其他,而是无边无际的孤寂。”
“……没有人能理解我的想法,我亦无法理解他们习以为常的惯例,他们不懂我的民主平等,我也不懂他们的刻进骨子里的纲常伦理,我和这世间就好像油和水一样无法融合在一起……”
我读着宁渠愈来愈沉重的笔触,内心隐隐产生了几分不好的想法。
关于宁渠的离世,史料记载的扑朔迷离,史载宁渠因故偶感风寒,不治身亡,我翻遍了史料没有找出那个“因故”偶感风寒的“因故”,却在《横流笔记》找到了答案。
在笔记的最后一页,宁渠写道:“杜蘅已经通晓朝政,她比我还擅长与那些老骨头打交道,以后国家交到她手里可以放心了,除此之外没什么可挂念的了,前些天我听随行的小李提起过宫中的湖,他说相传这湖开挖时挖出过玉石,于是当年的皇帝下令继续深凿,导致了现在的人也不晓得当初究竟挖了多深,我想我没什么挂念,明日大可以亲自去丈量一番,只是要甩掉随行的人,实在麻烦。”
短短几行文字翁然撞击在我的心脏上,我又一次骤然与这个百年前的人产生了共鸣,我又一次知晓了他地深意,就像我明白他的荒唐政策是在抗衡时代的洪流一样,他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与历史所带来的隔阂,选择了一种一劳永逸的逃避方式。
我抚摸着笔记上潦草的字迹,似乎也感受到了宁渠当年的孤寂,我只恨我们之间有着百年光阴的纵横,我想见他一面,无比的想,在世间,唯有他才懂得我无力与无谓的挣扎。
我按照宁渠笔记的标注找到了那片湖,冷风拂过湖面,勾起阵阵微弱的涟漪,这些涟漪一波一波的撞向我脚下的岸边,好像在呼喊我投入它的怀抱。我怔怔望着湖中自己的倒影,蹲下身子,一碰即碎,我想或许宁渠就藏在湖底,茫茫天地间没有我们心灵的容身之处,唯有死亡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
我后退了一步,似乎人间一切都在呼喊着我,只要我放下,我会成为薛府的二奶奶,我会与浮羽和□□栩相伴终身,薛府的财力也足够我一生衣食无忧,我往前看,是微波荡漾的湖心,那有我这个误闯时代的灵魂的归宿,往身后看,是大哥二哥四弟甚至□□栩牵挂我的心,像是青藤一样缠绕着我的肢体。
我望着涟漪微微的湖面,摇摆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