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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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什么时候对当家的动了心思呢？
是当家的笑着把桃花酿递给他的时候，还是毫不犹豫说出“秦州洞府余千载，万般来人不如卿”的时候？
他的倾慕之情在不知名的缝隙间萌发，在他盘根错节的心脉上长出了一株巨大的常青藤，都不用旁人灌溉，就将他满是卦象的心裹成了郁郁葱葱的一片，而他无所适从的爱慕就这样开在了树梢上，最后顺应着树叶与心脏的脉络一刻不停的跳动着
或许是他的确在山门中学了些本事，紫禁城里的皇帝老儿赐了他个莫须有的监正之名，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个被遗弃的孤儿，若非三缺五弊害了个齐全，他甚至没机会被师父捡进山门
可当家的不一样，当家的是荧家孤女，若非皇帝同暹罗皇族策划了那场杀局，泱泱秦州开国大将军的独女如何都不会沦落到占山为王的境地
将军府的那场大火一烧就过去了十来年，年幼的孩童尚且都知道路过焦黑府邸时需鞠躬再行，唯独掌权者执拗的认定荧惑还有谋逆之心
当家的名唤荧惑，取自星象中的荧惑守心一词，他曾听师父说这种天象寓意着天下将临刀兵之难，起初他也是这样觉得的，所以在皇帝期待的眼神中，他在钦天监众人眼前亲口宣判了荧惑莫须有的罪名
“荧惑者，应其天象，为开阳星下凡，必成乱世枭雄”
不过寥寥数十个字，偌大王朝的掌权者就一口定下了他尚未谋面之人的罪行，他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头一遭怀疑起了自己看见的星空，若一切皆为虚无，那他的所作所为是否断送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他不顾皇帝的邀请连夜赶回了山门，他的师父就跪坐在祠堂中，他不敢打扰所以只在门外站着，良久之后，他才听到师傅的叹气声自祠堂内响起
“徒弟啊......”
“我命不久矣，你且听我说，紫禁城那位，不是良君，你去寻那卦中的天命之人，这天下还有一线生机”
这是他师父死前给他最后的忠告，许是更深露重，又或是别的，他师父终究没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他沉默着下了山，然后应下了皇帝托他上魍魉山的差事
魍魉山如其名，是个风水极阴的好地方，他无暇顾及环境估摸着脚程在山下的摊子处买了一兜子大白馒头就进山了，行至半山腰时，馒头已经吃去了一大半，但好歹是见着了山门，山门处看门的伙计头子叫做阿螭，他初听时只觉得是穷苦人家随口起的诨名，可直到上山闲聊时他才了解到伙计的名字取自螭吻
螭吻，祖龙九子之一
当今皇室都不敢以此为名，可在深山老林中的山寨里，身穿布衣的伙计却轻描淡写的说这是他的名字，许是看清了他脸上的错愕，伙计自顾自地开口解释道
“你是想问我这名谁给取的对吧？是小姐给我取的，就是咱们断崖寨的当家的”
伙计笑得爽朗，话音一转抬手就指向了道路尽头山崖边的小筑
“喏，我们当家的就在那里边，你进去吧！”
他点了点头，手心却冒出汗来，传闻断崖寨的当家的天生赤瞳，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女魔头，他虽顺应天命来见她，但也没把握全身而退，所以他迟疑着推开了门，然后就见到了门后随意坐在主位上的女子
该如何说呢，或许是他见识浅薄，面前的姑娘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生得貌美，但又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温婉如水，倒像是纯粹的烈焰，只一挑眉就让人不自觉的看向那双宛如宝石般的双眸，倒确如传言所说像极了染上血后的颜色，可却不似他想象中的邪气，反而透着股不知来源于的肃杀
“司赧是吧？带几个馒头就敢进山，你们读书人端坐高台俯瞰世间，是有够不接地气的”
当家的没笑，也没理他慌乱下行错的礼数，只待他站稳后才看着他手中的馒头兜子嘲讽了一句，他从未想过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可当家的一打岔他精心准备好的腹稿就死在了胎中，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当家的审视的目光下随口扯了句谎话
“听闻荧大当家的命硬，司某正巧也是个命格奇差的祸害，还请荧大当家的看在我们命格相似的份上，留司某在寨子中混口饭吃”
不知是荧惑懒得搭理他拙劣的谎言，还是真的相信了他的话，总之他就这么住进了断崖寨，甚至还被当家的打发去做了军师
——但其实也算不上是军师，因为需要他做的事情大多都是协调寨子中众人的需求，比如丫鬟扶桑觉着隔壁小筑中住着的老人家烧菜口味偏淡，又比如守山门的队伍今日里又偷溜下山打了牙祭，凡此种种数不胜数，或许是现世安好，他甚至有些忘记了自己来这山中的目的
可皇帝记得，甚至在他炖第五次鸽子煲当天专程派人上了山门
他慌得不行，但依旧记得给当家的鸽子煲中加了一勺盐，而当家的就在这时肃着一张脸闯进了他的房间中，然后端起凉得刚好入口的鸽子煲抿了一口
“淡了，加盐”
他听着当家的熟悉的使唤莫名冷静了下来，沉默的一边加盐一边听当家的咬牙切齿的控诉他
“司大人来我寨子里混吃混喝，莫不是夜观天象看出我要造反了？”
或许是没想到当家的会直截了当的挑明一切，他不争气的将瓷勺掉进了碗里，在讪讪的收回手后，他才故作镇定的应答道
“非也，在下只是在占星盘上瞧见这山上的野玫瑰开得艳丽，一如荧大当家的眼睛，一时间情难自禁心生爱慕，这才上了您这山门”
“别跟我胡诌这些有的没的，他们被我打下山了，怎么，你也想去陪他们？”
当家的懒得听他似真非假的胡诌，用筷子挑起沉底的勺子后反手就“啪”地一声敲在了他手背上，而他酝酿已久的说辞也在此刻得以宣之于口
他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全盘托出，当家的或许是没想到皇帝老儿想赶尽杀绝，他头一遭在当家的脸上看到了与血瞳相符的戾气
“狗皇帝，谁稀罕他那破王位，人都死没了，他还指望我能干什么？带着余下的烛照军烧了他的紫禁城吗？”
也就是在一天起，从来没有山匪气息的寨子里多出了少有的军营氛围，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之前与他一同吃酒聊天的阿螭还是会来找他，但次数却少了很多，他杀第七只鸽子时正巧碰见了阿螭带着看门的伙计们在林中打猎
“哟！四爷，又抓着鸽子啦？来瞧瞧！咱们烛照军是不是还挺有当年风范的！”
他被阿螭逗笑了起来，目光却被烛照军手中的马刀吸引了过去
“那是当然，你们这刀看着有些来头啊？”
阿螭将被围攻至死的野猪扛在了肩上，流动的血液顺着他的衣角滴落在了地面上，阿螭笑着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马刀，语气格外骄傲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好兄弟！有眼光！这可是将军专门请锻工给我们做的，就是桑桑嫌弃炒菜不放盐的那群老人家，别看他们烧菜不行，做刀啊，那可是一流！我们现在用的就他们锻造出来的烛照刀，你要是感兴趣，回头请那几位给你也做一把！”
可还没等到他去寻锻工，皇帝老儿的御林军就带着暹罗皇室的军队打上了山门
他那时正在为当家的炖她前些日子吵着想吃的雪梨银耳羹，阿螭满身是血的冲进他的房间中，而他的卦盘也在那一刻从长衫口袋中滑出摔碎在了地上，阿螭不知晓那卦盘碎的预兆，进门就冲着他的方向跪了下来
“四爷，阿螭此生除了小姐从没跪过别人，您是天子眼前的红人，荧家只剩下小姐了，弟兄们没别的愿望，只想从父辈的意愿护小姐顺遂一生，您帮帮我们吧！”
前些日子扛着野猪与他称兄论弟的汉子此时就跪在他的面前，他张了张嘴想要安抚阿螭，可他掐算出的卦象全都是必死之局，他攥紧了袖袋中他打磨许久才做好的银簪，尖锐的尾端刺进了他的手掌，他疼得几乎站不住但还是上前扶起了阿螭
“你们带着小姐先走，我去拖住他们，我还有用，他们不得杀我”
血迹顺着他洗得泛白的衣袖落在了地上，他独身一人顺着山路走到了几乎把崎岖山路踏平的铁卫之前，领头的将军认得他，却嗤笑着对着他抬起了弓箭
“司赧，你伙同逆贼意图谋反，圣上有令，就地格杀！”
他笑了笑，口中却溢出血来，一霎间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他如同疯魔般吐出的话语
“昏君邪政，妄图诛星，我辈苦天下无命久矣......既诸位远道而来，那便一起同食此世之孽果吧！”
将军被他的话惊出了满头的汗，但弦已拉满不得不发，弓箭带着破空声急掠而来，他闭上眼却被一杆红缨枪直接挑翻在地，银质的红缨枪微微一抬就将弓箭挑飞了出去
“我荧惑的命不需要你一个破算命的来救，滚开！”
纵马提枪从树林中赶来的黑裙女子眯着几乎渗出血的瞳孔却连余光都没有分给他半分，只随手挽了个利落的枪花就指向了面前人数众多的军队
“荧家自问从不亏欠秦州一分半毫，皇帝老儿要我爹的命，他给了，你们与他共事多年当真不知他衷心一片吗！那狗皇帝就只想要滔天的权势，而你们就是那摇尾奉承的狗！不就是一条命吗！来取！”
话音一落，荧惑就带着林中仅存的烛照军冲向了敌营，他挣扎着起身想要一起同前去却被林中的扶桑拽了回来
“四爷，小姐骂过我们了，你是好人”
“我们知道你杀的那些鸽子都是信鸽，也知道你没跟任何人说过断崖寨的事”
“阿螭是个莽夫，他不是真的要你送死，你别怪他”
“小姐托我转告你，荧家人能在火里偷来几十年闲散时光已经足够了”
“你是有真本事的人，犯不着为了我们搭上命”
“这是断崖寨地窖的钥匙，里面有钱和盘缠，都是小姐给你收拾的”
“四爷你就往北走，匈奴蛮横但也敬重人才，你且一路保重，别再回秦州了”
往日里笑笑闹闹的小丫头哭红了眼，但还是尽责的将钥匙直接塞给了他，旋即也不等他回话，转头就冲进了混战中，他的手无力的垂落在了身侧，一直死死握住的发簪也沾满血落在了地上，他咬牙丢下手中的钥匙就冲出了树林，可一抬头就看见当家的心口中箭径直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
当家的喜欢黑色的衣裙，平日里舞枪时她那黑裙常绕着银枪上下翻飞，再配上那双诡谲的红瞳，像极了林中展翅翱翔的丹顶鹤，可如今她坠落时却脆弱得如同老死的枯叶蝶一般，明明只是落下，却像是早就死去了百年
他喉口强咽下去的血终究还是涌了上来，他无力的跪坐在地上，汹涌的泪花遮住了眼，他恍惚间看到了阿螭被人从后心处贯入一把长枪，可就算是如此剧烈的痛楚，他也还是牢牢将喉口中箭的扶桑护在了怀中
“四爷，我在等桑桑成年，等桑桑成年了我就找小姐下聘求娶她”
“哈哈哈！小姐说你本来就满头白发，再喊你四爷更像个老翁了！”
“我们踩好点了，四爷，紫禁城里有处好铺子，你要不要同我们去做点营生？”
“算命的，我不信鬼神，但我信你，你若说这一劫我必须要过，那我就亲自过”
不间歇的回音在他耳边回响着，他感受到脚下的震动骤起，突然想起了自己下山时在师父房间中看到的那封血书
“......以心头血为引，或可求一线生机”
他如同找到希望般跌跌撞撞的爬回了树林中，然后毫不犹豫的将落在地上的银簪捅进了自己的心口处，心头血染红了白衣，他咬紧牙尖蘸取自己的血液就趴在地上再次推演了起来
可荧惑的命数灰暗一片，显然是已死之人的命数，甚至连带着天下的灾厄也如同潮水一般奔涌而来，他颓废的放下手却发现自己身边的时间好像陷入了停滞中
他错愕的抬起头，却看见他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个造型怪异的女子
而那女子甚至还笑眯眯的朝他挥了挥手
“你居然还活着？”
他有些语塞，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焦急的开口询问道：“你能救荧惑吗？”
“你为何不求我救你？”
女子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用手指将他一笔一笔勾勒出来的卦象拂乱了大半
“是你想救她还是因为只有她能救世？”
“我想救她！”
他几乎瞬间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或许是时间静止的原因，他的力气逐渐回笼，他挣扎着爬起，然后跪在了女子的面前
“我不要这世道安稳了，我想要她活着”
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起身避开了他的跪礼，语气却依旧如初
“用你的命来换也可以？”
“可以！”
女子听着他的话回身抽走了他手中被血浸染的发簪，他隐约听到那奇怪女子笑了一声，然后就陷入了昏迷中，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他听到了女子带着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就用你只能活到25岁为押换荧惑再活一世吧”
“司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