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恐吓 ...

  •   唐笑生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偶尔迷信,主要表现在相信预兆。如果早上起来右眼皮跳了几下,就宁可一天不出门;天上飞旋过几只乌鸦,就叫赶车的“快点,再快点”;如若是在地上捡到一块铜板,倒愿意相信未来要发生好事了。正因如此,他女儿整的这一出,在他看来实在是不祥之兆。这一点很快便得到应验了:伙计回来,愁眉苦脸,说哪里也找不到小姐,全都问遍了!
      这时又响起好几种声音:他的妻子,心急如焚,要伙计再找找、再找找,恨不得挨家挨户把人给翻出来,按她的话说,“万一小程说的不是气话?”,他家毕竟有跳楼的先例。他的继子,反复自责,念叨着平日里疏忽了妹妹,于是妹妹遇上什么事,也不和家里先讨论讨论。他的二姐,把女儿那句名言反复咀嚼,刀一样的眼睛找着从哪里切进去,好大做文章。他自己,首要是在心里把女儿批了个狗血淋头,然后怀疑来,怀疑去,她那句话到底当不当真?她到底怎么想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各人有各人的原因,各人有各人的心情,一个晚上,谁也没睡着。唐笑生卧在床上,身子侧向妻子的另一边,听见她呼吸好几次差点平缓,又突然急促起来。翻了个身,把被子掀开;又转回去,把被子拉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坐起来了;哐当一声,她喝了水,把杯子放下。脚步声响起,刚开始的几下清晰,后来模糊。门锁扣上,响了一声,脚步声彻底消失了。
      他跟着起来,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见更多的声音。朦朦胧胧有谈话声,一个是他妻子,另一个像管家。两人说了几句,又齐齐住口,他的乐趣就此终止了。唐笑生躺回去,闭上眼睛,一只一只数着羊,慢慢的嘴张开了,口水从里面流出来,眼皮一动不动。
      “啊!”他被一声小小的惊呼惊醒,左腿猛地一蹬,扒了被子就要爬起来。客厅里打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他的妻子端着一杯牛奶,坐在灯下,美丽的眼睛沉进两个黑漆漆的眼窝里。
      “什么事?什么事把你吓成这样?”他坐过去,拿手握住她的手——手像玉一样白,也像玉一样冰凉。
      她把手抽出来,顾不得体面,两根手指伸进嘴里,把丝一样缠在一块的东西拿出来:“你瞧。”
      “哦,你从哪里吃到的这东西······一团头发!哪个不长眼的干的好事!”他气鼓鼓的,胡子一吹眼一瞪,就要招呼管家把家里的侍从全都叫起来,挨个查个清楚。他的妻子拉住他的手,指了指牛奶,又伏在他身上,带着哭音:“你认不出来吗,这是小程的头发。”
      小程的头发!他看见这团东西,于是想起女儿刻薄的相貌,想起她母亲为了使她好看些,曾变着法儿给她编头发、挑裙子,想起这一切徒劳无功,而女儿蛮不在乎,把齐腰的长发咔嚓一箭,拿满柜子的裙子分发给别人,想起他心里来气,骂女儿现在的头发又枯、又焦、又黄、又乱。他盯着这团东西,心想,又枯又焦又黄又乱。又枯又焦又黄又乱。是了,他老婆说得没错。
      唐笑生还在确认证物的时候,沈唯安已经把故事编去十万八千里路。小程一定是被绑架了,凶手拿这些东西恐吓我们······指不定那句话都不是小程说的,是绑匪向我们发出的信号······记者!最开始报道这事的记者!他/她一定知道点什么,和这事脱不了干系······
      唐笑生被她说得右眼突突直跳,拿不定主意,于是一拍桌子:找二姐吧。唐引南细细地问了,叫他们不要声张,派人去找当天送奶的那个送奶工。师出不利,这人是个二溜子,张嘴就是要钱,凡是问他的东西就矢口否认,临走还不忘再诈一笔封口费。唐家人除了送出去一点银钱,愣是什么信息也没得到。这可把沈唯安急的发慌。
      她的继子搀扶着她,好声好气地劝:“妈,您放宽心。小程准是生气了,在闹我们玩呢。再等等吧,说不定过一天她就出来了。”
      过一天人没出来,另一样恐吓却不期而至。管家把一堆信件收进屋里,指着那个明显突出一截的说:“真是怪事!什么东西鼓成这样!”
      唐笑生已经没工夫去理会;继子唐尧替他拆开来看,吓得尖叫一声,手一抖,里头的东西滚到地上,咕噜咕噜打了几个转。
      “怎么了,又怎么了!一个二个不要大惊小怪的!”唐笑生咬着雪茄,含糊不清地说道。他的继子呆在那里,被风干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唉······你倒是说话呀!”唐笑生举起一只戴着金戒指的圆手,在唐尧眼前晃动。对方像是走火入魔,伸着脖子,瞳孔涣散,鼻孔张大,微张的嘴里飘出那样轻的呢喃:“手···手······”
      “说清楚!”他不耐烦;他的继子颤巍巍地指着地上。他望不见,摆动着鸭梨一样浑圆肥硕的身体,吃力地降低身体的重心;又因为蹲不住,索性横倒在地上,趴着去看那里究竟有什么东西。然后忽的尖叫一声,头像钟的指针一样直直往上摆,猛地磕在大理石桌面上。半是清醒,半是朦胧;头顶的刺痛不断唤醒他的意志,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分不清花白的是桌角还是地砖。这样一种混沌中感到他的继子似是过来要扶他,便使蛮力把胳膊往后一扬,想要说:“我没事”;出了口的却把人绕得云里雾里,甚至不如婴儿牙牙学语。
      唐尧焦急地蹲在他面前,嘴里不住喊着:“妈!二姑!”
      沈唯安一早听见动静,心急火燎赶过来,还没来得及摸上丈夫的脸,眼睛先一步望见地上那东西。她蓦地不动了,只牢牢盯住它,仿佛它下一秒就生了腿要跑掉。大颗大颗水珠溢出来,填平眼角的沟壑,爬过高高的颧骨,滑落凹陷的脸颊,把她丈夫的衬衫浸出一团一团的深色。她开始发抖,像一个哮喘病人一样深深地抽气,拿两只手紧紧捂住嘴巴。头低下来,耳后的头发落下来,将脸遮的严严实实。唐尧慌忙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她不接,反而身子一侧,晕了过去。
      那一天唐家的住宅里鸡飞狗跳。先是尖叫,一个接一个尖叫,拿身子靠着别人,拿手轻抚起伏巨大的胸口,别过头,闭着眼。然后忙碌,去请医生的,去转移病人的,去给大家做心理疏导的,去想着该怎么处理地上那东西的。还要想着编个什么理由,从医生那里糊弄过去,免得惹起了疑心,又找他们要封口费。
      而这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信封里装的那截断指!
      沈唯安发了高烧,断断续续说着胡话:“···是小程!那是小程的!···我女儿的头发···我女儿的手呀···”
      唐尧四下望了眼,幸得医生已经被打发走了。唐笑生此时全好了,坐客厅里直愣愣地盯窗户眼儿。
      “还没完,”唐引南说。“明天还会有···我们不能声张,只能等着。”
      “这怎么能是真的,”她弟弟一动不动,嘴里忽然开始嘟囔:“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
      从那一刻开始,唐家的人,饮食也好,洗漱也好,谈话也好,盯着已有的证物出神也好,本质全都同样,就是等着下一天,等着下一样东西来临。早晨的钟声敲响,一群人在客厅围坐成一圈,眼对着眼,其实什么也没看见,这样坐过一个上午。吃过午饭,还继续坐着。静谧中时针爬向十三点整,随之响起的还有微弱的门铃声,它被钟声盖住,像一个将死之人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叹息。
      “您的包裹!”管家折身把东西送进来,恭恭敬敬退到一旁。这时那一圈眼睛,却像是彼此多看一眼会灼伤似的,一双追着一双,一双躲开一双,一双又投向另一双。
      “打开吧,”唐笑生合上眼,不知道对谁说。“打开吧。”
      他的继子双手捧着盒子,如捧一个定时炸弹。包扎礼盒的丝带蛇一样滑溜下去。
      敞口了的盒子安安静静摆在台面上: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没有人呼吸。唐尧第一个张了张嘴唇,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
      “爸······”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恐惧,鸡皮疙瘩骤起,汗毛直立,可过了一阵竟也慢慢恢复正常。说恶心,倒还没到一张嘴便想吐的地步。思绪飘去九霄云外,他突然想,幸得这只耳朵的主人的母亲已经病倒!他眼前几乎已经浮现出她的样子:指着盒子,瞪着眼球,整条胳膊风中的枯叶一样颤抖,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是小程!这是小程的耳朵!我的女儿!她耳廓边上有颗痣!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记错······”
      画面过分生动,惹得他忍不住偷笑出声。所幸其他人全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人管他做了什么。
      缓缓地,唐笑生回他,脸却对着自己的二姐:
      “这样不行,我得做点什么。我没法再等下去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