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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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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种种重大变故,呱呱坠地是其一,重归尘土排其二。至于大病一场,犹获新生,或者雪鬓霜鬟,大彻大悟,比起另外两样,算不得什么。便拿本市现成的例子说吧。唐家那去了地府的姑娘,人人都要叹一句可惜,含着眼泪,拧起眉头,把头扭到一边,肩膀微微地抽动。这时候竟没人记得,她生前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了;也就不记得,她怎样冷着脸对待人家热心招呼,也就不记得,她时时刻刻都要炫耀那些拙劣的小把戏。一会儿是要给你把手里的纸牌变成另一张,一会儿是要你猜真正的硬币是在她哪个手里,一会儿是要凭空变出一只鸽子。来来回回,邻人的笑脸硬得像放久了的烧饼,不堪其扰。当然,所有这些,现在要是提起来,就变成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了”。
小孩子的确不懂事;小孩子要是懂事了,就不会自杀;尤其还是跳楼,尤其跳的还是自家酒店的楼。这下来的就不仅是医生了,医生之外还有警员,警员以外还有左邻右舍,左邻右舍以外还有全市爱看热闹的人,一双双眼睛,在自家酒店门口,地毯一样铺开。这事最后还惊动了几个长官——警员说,实在少见!情人说,有伤风化!家里的小孩说,哇!于是挪动身子,找上门来,询问几句,关心两下,最后语重心长地颁布一项任务:这事得解释。不解释给我听,得解释给大家听。还要解释清楚。
唐笑生急得抓耳挠腮,这三棒子下去,结结实实,差点叫他全部交代。幸好他的二姐抽着雪茄,又想出一个化险为夷的好法子。当天他便把攒了四十年的眼泪全当着记者给哭出来了,脸皱皱巴巴的,说话断断续续的,说房子,房子不对劲,扯着嗓子喊的风声,关了又开的水龙头,眼睛直勾勾望着你的肖像画,原来房子底下压着鬼,一时哭,一时吼,怎样也出不来,只好借这些东西吓吓人啦;说孩子,孩子不对劲,从早到晚故弄玄虚(这一点邻居可以作证),嘴上一会说着死啦,死啦;说自己,样样怪自己,没早意识到有鬼,没早意识到这些东西是鬼在作怪,没早意识到孩子是被鬼上了身,没早意识到会发生这种事!对方一个个张大了嘴,他在心里笑,为自己的演技洋洋自得,擦着鼻涕,抹着眼泪,不待那些人多问,转身跑走。
然后孩子的父亲出来哭了一次,母亲出来哭了一次,与孩子不那么相干的,就连唐笑生的妻子也跑出来说,自己女儿在那次事件以后几乎变了性。人们不相信他们嘴里的话,却相信他们眼中的泪水;不因他们说了什么而感到担惊受怕,却因他们说话的嘶哑而心生怜悯。于是遇见这一家人,总是投以深情的、悲悯的目光;总说:“我曾在他家落脚,那时一切都还好好的,唉!可怜的人!”要么就是:“我差点要上那儿去呢,可惜不成。多小的孩子!多好一个姑娘!”起先只是看了报纸,白纸黑字像是把一家人受访的情形全都画下来了似的,不少一粒泪珠。报纸叫人们沉痛,于是人们为这不幸滴下眼泪来。然后到处遇到这一家人,红肿的眼泡像块大广告牌,受难者的形象也就真切了几分。再然后,无论是哪儿,都有人谈论他们家的事,哀其不幸,便加入进去,也跟着怜爱死者,也跟着为唐家人祈祷,也跟着骂恶鬼阴魂不散,并非心灵控制语言,而是语言影响心灵,在心里生出对唐家人的热爱,在一句一句话里火焰一样蹿起来。有了这股热爱,自然容易信任,自然觉得他们是对的,自然不许他们说谎,败了自己的脸面。便也觉得,鬼神之说,不那么切实际,但也不可否认;谁知道唐家会不会就是那万分之一呢?一个人说服了自己,许许多多人说服了自己,唐家的鬼神论就这样立起来了。
小孩子却也懂事;没有不懂事的孩子,只有不作为的父母。唐家人作为得好,于是这孩子便分外懂事,拿可怜换生意兴隆,拿故事换大把钞票,拿身上的鬼换数之不尽的腰包鼓胀的冒险者。群众的眼泪是金子做的眼泪,群众的慈悲是一张一张的纸钞,这个天使怀里抱着篮子,将它们一样一样揽过来,送进唐家的府邸。酒店原只有一家,如今有许多家;统统打着夺目的招牌:“唐氏大酒店”。唐氏!在市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起来,知道当年跳楼的那个女孩不姓唐的却很少了。
至于总有那么两三个不懂事的,在花一样簇成一团的人群里高声质疑,往写给报刊的文章里批驳得头头是道,痛骂唐家没有良心,为了平息事宜,拿鬼神扯谎。唐笑生声情并茂地念着手里几篇大作,“如今他们倒是饮着死者身上流出来的血,拿她的皮罩在身上,成就一副金身!”他一面摇头,紧着眉毛,缩着脖子,嘴里啧啧有声。金钱使人生出无穷的智慧,对付这几个小虾米,他已无需再去请教他的二姐,而是腰包一甩,叫律师去做了。东边的律师高明,西边的律师掷地有声,唐家的律师战无不胜。一场一场官司下来,不仅再没有不和谐的声音,而且从中又发现了新的财路,抽气一样把人家的家底统统抽进来。
一直到今天,满打满算,离那件事过去已经十年。十年后的这一个早晨,居然还有人不知天高地厚,胆敢来挑战他们的权威——这是唐笑生没有想到的。对方是个伶俐人,上来就列出几条唐家以往的官司:某年某月某日针对某某人公开发表的一篇揭穿少女跳楼真实内幕的文章啦;某年某月某日针对某某人在刊物上痛斥唐家恶性炒作的文字几许啦;等等。请了有名的某某律师,如何控告对方毁损名誉,如何胜诉,如何追偿,一样一样陈述下来,得出的结论是:既无法保障自己的说法属实,又无能敲定对方诽谤,于是只好请律师耍点流氓行径,向人追偿,拿庞大的债务堵嘴。
唐笑生把玩着掌中象牙做的烟斗;文章登在报纸上,所以不能不回应;指责他家靠官司吞钱,所以为了名誉,也不好再打官司。把全家人召在一块儿,他二姐吸了口雪茄,说:得出面回应。
怎么回应又成了一件大事。二姐唐引南站在窗口,眯眼正对着磅礴的太阳。侄女挑着眉毛,一下一下拿手敲着桌子。他的继子一杯一杯送上热茶。他自己在房里来回踱步,羊毛地毯吞掉鞋跟鞭笞地面发出的一声声怒吼。
他的女儿,那个在她母亲口中变了性的女儿,向来疯疯癫癫,不懂事,也不知道帮家里分担点事情,拎着包就往外走。他也不拦她。拦了她又能帮上什么忙!看着净闹心罢了。
这时候二姐开始说话;她的唇略一动作,继子便递上纸跟笔,他再原封不动地把话记下来。
“这孩子倒是懂事,”唐笑生很满意地想。
一群人一直忙到傍晚,管家从伙房里出来请他们用饭,才算结束。唐笑生派伙计去找那几个早已熟络的新闻记者;盯着手上几张来来回回改过的稿子,嘴角浮出一个圆润的微笑。如今镇定,过了一会儿可该满脸通红,又哭又叫了。
谁能想到不出一会儿伙计便急匆匆冲了回来?谁能想到有人先唐家一步对早上的事作出了回应?那些时候,他女儿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他女儿把脚踩在家里的门槛上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有转转眼睛,张张嘴唇,挥挥手臂,把人给留下来呢?这下可好。这个小疯子,满嘴胡话的怪胎,造了孽的蠢东西,冲着外人,一张嘴,把他给卖啦!把整个唐家给卖啦!把他辛辛苦苦攒来的家产,大手一挥,统统给卖啦!
伙计当时抖着嘴唇,捏着手指,一双眼睛乱瞟,汗珠一粒粒挂在黑红的下巴颏上发抖。“老爷!老爷!大事不好啦!我一出门,东街的李大娘啦,卖鸡蛋的孙爹爹啦,个个都拿眼睛看我。家里做红糖的那个姑娘,一来便扯着我的袖子,你家小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啦?唉!小姐!小姐!”
他说到这里,狠狠吐出一口气,像突然被什么人扼着喉咙似的,如何也不肯再说了。
管家给他端了一杯水;做老爷的要他慢慢说。这两样都不顶用。唐引南悠悠地迈着步子走近来,说:“你好好说,说好了,银钱管够。”这才有了下文。
原来卖红糖的告诉他,小姐一出家门,就遇上一个纠缠不休的三流记者,硬要她为早上那篇文章做个回应。也不知是逼急了还是怎么,小姐答复,“看来大家都对我们家的传闻有许多疑问。这样吧,为了帮大家解惑,同时也提供一点娱乐,本人将以自杀的方式验证唐氏酒店厉鬼传闻的真实性。”
“怎么!她竟这样说!”
唐笑生一下怒从心起,连着抛出好几个问句:“属实?”“一字不差?”“你可有去核对过?”
“是啦!是啦!”伙计扯着嗓子哭喊,“我每走到一个地方,都有人这样问我,都有人这样对我说。这句话,翻来覆去在耳朵边上滚,所以我才背得下来!一字不差!”
唐引南给他几个钱,打发他去把小姐带回来。又转向自己弟弟,四目相对,眨巴眨巴眼道:“如今得另想一个计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