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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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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杨明远的印象里,谢采采从来没哭过。
那还是高一运动会,跑女子八百米的时候人很多,内圈和外圈都挤满了人,他站在终点处遥遥望着。看她突然摔倒,又迅速爬起,以为没有特别严重,等她用略显怪异的姿态冲刺到终点,才发现她的膝盖和手肘都在流血,手上的皮被蹭破一块,带着一点点肉,吓得旁边为她拿到前三欢呼的同学噤声,也吓得旁边的体育老师一把抱起她往场外的医务点跑。
但她没有哭,眼眶微红,脸上却没有泪水的任何痕迹。
从这之后,很奇怪的,他每次都能在人群中第一眼看到她,在一众背影里也总是能认出她。
家长会时总是热闹的,从前一天班上就忙前忙后地准备,早上陆陆续续地来人,每到来一位,班上总要喧哗一下,一直到结束。表扬孩子的母亲,责怪孩子的父亲,和妈妈撒娇的孩子、赌气的孩子,闹别扭的孩子还有妥协的妈妈,在一片热闹中,空着桌子的她显得格格不入。
杨明远的父母也不曾来,他们两个就是班上家长会时最独特的存在,但高三的时候,大概是家里人觉得高三了,没有提前和他打招呼地来了家长会。还在远处的父母对他打招呼,他笑着迎上去,却见无人陪伴的她仍然是冷冷淡淡的,不见丝毫的落寞与局促。
她也很少笑。
高一的运动会她受伤了,所以高二时体育委员没有去问她的意见,但八百米很少有人愿意参加,报名人数不够,体委只好硬着头皮又找到她,问她能不能参赛,结果她很干脆地答应了。体委几乎和班上所有男生炫耀了个遍,惊喜于冰山美人这么好说话。
决定要参赛后,她就经常早起练跑步,有一天跑完八百米后,她蹲在地上没有起身,旁边的和她一起训练的女同学朝她走去,她抬头望她,她的嘴唇很是苍白,显得跑完后脸上的一点红晕异常刺眼,神情却不见柔弱。
她们说了一会话,但他离得远听不见,只能透过一点清晨的雾气猜她的唇语,像一朵白色的玫瑰在盛放又枯萎,凋谢又绽开。然后女生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棒棒糖,撕开外衣后递给她,并扶她起来一起回教室,他看到她转头露出一个略带感激的笑容。
至于他手里那块变形的巧克力,自然是被他吃掉了。
又是高二这年,下学期来了一个女转学生,很少有人在这时转校,尤其还被班主任特意点给谢采采当同桌,并让她照顾新生,潜台词就是辅导她的成绩。他听到过很多人悄悄说特权生,不知是不是因为嫉妒她可以每天近距离接触到谢采采。
每次晚自习离开教室,都会看到她还在给新同学讲题。也经常看到她在写作业的时候,被新同学的问题打断,她会停下笔接过作业本,帮她看题、讲题,丝毫不觉得耽误了自己的学习,脸上没有一点儿不耐烦的神情。考试前,还会给她画重点,在他某次起身去教室前的饮水机打水时。
期末考试出成绩那天,她激动又欢呼地朝谢采采跑过来,并一把抱住她,欢天喜地地高声感谢。他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从如往常一样的淡然,到惊讶,再慢慢露出满意又欣慰的笑容。
此外,就是面对着老师、领导们的夸奖时,微微抿嘴的微笑。
但拿了期末考试的年级第一她也与平常一样,不骄傲、不激动,更不是强行克制的自谦,好像只是一次普通的课堂检测。被他超越的时候,对着他也是一样的神情,不会失落,也不会因此高看他一眼。
他与她算是交集比较多的,因为他们的成绩都很好,所以老师总爱在叫一个人回答问题或者帮忙做事时带上另一个。但她一直都是淡淡的,说话不超过十句,关系淡的如同高一刚开学。
她总是这样冷冷淡淡,对其他的人和事都不关心,像一只高傲的天鹅。也总是独来独往地穿梭在校园的各处,她一个人去食堂打饭,也一个人洗碗回宿舍,晚自习一个人走,返校时也一个人拎着行李箱。她不介意没有朋友,也不在乎有没有人陪伴,她的眼中只有学习和老师布置的任务。
所以他告白的时候那么忐忑。
告白成功那天,学校周边人比较多,担心在附近吃午饭她会不适应,于是邀请她去商场吃午饭。暑假人比较多,商场里大多里的人大多都是成双成对的,不是一家三口就是情侣或者好朋友,举止甚是亲密。他们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有些不自在。
上楼后没走多久,就被一位女服务员拦住,“同学来看看,精选牛蛙,每一只都是健美蛙哦,而且店里活动推出情侣套餐,98元5斤还送一大杯饮料哦~”
杨明远本无意这家店,虽然味道不错,但他担心谢采采不爱吃,可听到“情侣套餐”四个字时有些松动,偷偷看了眼谢采采。在他犹豫之间,谢采采已经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单子。服务员见了,立刻喜滋滋地带着他们二人往前走,他小声去问:“没关系吗?”
“没关系。”
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想说什么,却又立刻被打断,“如果你介意的话,那就你请客好啦。你请我吃我没吃过的新鲜食物,下次我请你吃我喜欢的,这不就刚刚好?”
他就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二人仍旧跟在服务员后面,但他心里却想,不,以后不要为我迁就。
饮料先上,此时才知道为什么是情侣套餐,很大一杯的店铺特色饮料,但两根吸管是连在一起的。他不敢对视,手心冒出细小的汗珠,不断地告诉自己要主动要主动,于是率先拿住吸管的这头,她也随之扶住吸管。
两人侧过身,头对着头,鼻尖对着鼻尖,距离近到稍微动一动,他就能碰到她的脸。他垂着眼睛,背在身后的手握着拳头,不敢看她的脸,可那白皙的脸庞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甚至在想,捏一下是不是和果冻一样呢?
于是没忍住又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也低垂着眼睛,睫毛投出一片阴影,像一把贵重千金的扇子,又像是一轮弯月在海面上的倒影,但它一眨一眨的,又像蝴蝶颤动的翅膀。
但他不敢长时间的看,慢慢地收回眼神,他以为自己不过偶尔一看,其实在外人看来和一直偷看也没什么两样。
他又偷偷地抬眼看她的睫毛,想要数清楚,却不小心看到她的耳朵。
谢采采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依然那么镇定,但她的耳朵很红。耳根和耳垂都红得发烫,饮料的冷气腾空盘旋,和她红透了的耳朵上传来的蒸汽混在一处。
他忽然想伸手揉一揉,也瞬间忘记自己数到多少。
幸福和快乐已经填满他整个胸膛,多到快要从血管里跑出来,他此刻恨不得绕着操场跑满五圈,恨不得跑遍学校的每一处地方,去告诉全学校,告诉全天下,谢采采有多可爱!
他曾经想,如果她也能为我露出不一样的神情,该有多好。
现在,他如愿了。
他的心,一瞬就软成一汪湖水。
四肢百骸都因为她红彤彤的耳朵,变软,变饱胀,满得像一颗灌满水快爆炸的气球,稍微轻轻戳一下,就要溢出来。
他的目光炙热又温柔,加重的呼吸声不停在她耳边响起,红意终于从耳垂蔓延到脸颊,她的头颅一低再低,低到不能再低,声音轻轻的,“别再一直看啦。”
“啊?哦,哦,好。”
他眨眨眼睛,缓慢地收回视线,后知后觉地觉得口干舌燥和不好意思,慌忙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第一件事是去看电影吗?你想看欢快一点的搞笑类的电影,还是喜欢爱情片?”
他急急忙忙的动作和泛红的脸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努力镇定地问她接下来的后续计划。却久等不到她的回答,抬头看去,正见她略带新奇的目光望着自己,和隐隐的笑意,又差点要捂心口。
“你怎么不说恐怖片?”
“你喜欢?”他忽地愣住,“如果你喜欢的话,那我们就去看恐怖片。”
“不,”她斩钉截铁地打断,“我不喜欢恐怖片。看了之后,很难忘记,对我很困扰。”杨明远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他无端的有些想笑,为这样的谢采采。
“比起一些肢体行为,当然是你的感受更重要。我不希望你害怕,更不想你为此困扰,仅仅只为了应激反应下的投怀送抱。”
他认真地看着她,神情专注又真挚,看着她脸上的笑慢慢荡开,“果然是我喜欢的人。”
“你……”杨明远怔怔地看着她,看她脸上灿烂的笑,红霞漫天,瞬间万物嘈杂退去,她此刻的笑颜,一瞬就成为了永远。
他呆愣多久,她就带着笑意看了他多久,直至他的笑不断地扩散,直到他也笑弯了眼角。
“紧张的时候就引我一起,故意让我紧张,好缓解你的紧张,是不是。”
“被你发现啦。”
他笑着看她狡黠的笑容,再不复往日在学校时的冷淡,她会害羞,也会紧张,会在羞涩的时候故意转移话题,会幼稚的“你比我紧张我就不紧张了”。鲜活的,新奇的,可爱的,他突然有点嫉妒——嫉妒她的父母,嫉妒她的父母可以看到她这一面,嫉妒他们看了十七年。
守护此刻的谢采采,成了他当时的人生目标。想要她一直这样开心快乐,想要和她一直在一起,想要长久的、永远的和谢采采在一起。
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他想。
后来他们一起去看了电影,《大话西游》重新上映,他送她回家,两人一起坐公交车,谢采采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他拿出自己的MP3,两人共用一副耳机听他爱听的那些歌,风轻轻地拂过她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共同享受这份安静。
下车后,两人交握的手仍然紧密,谁也没有开口。他送她到小区的门口,天还没黑,路灯却已经亮起,不太明亮的月亮也挂在了空中,远处是彩霞,湛蓝色的布上涂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粉紫色。
谢采采站在那里,那么近,又那么远。
近得他一伸手就能抱住,却隔了七年那么远,那么久。
他听着门外的她一声声控诉,崩溃又痛苦的往事,被她自己回忆着说出来,她从来不哭的,从来不哭的,可他听着她哭泣的声音,她的每一次哽咽,都重重地锤在他身上,将他一下又一下地锤进地里,锤成碎片粉末,痛得他神魂俱裂。
收到短信之后为什么没有打电话问一声?他明明知道她从不失约,从不迟到,为什么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短信说家长的原因他就信以为真?哪怕他打一通电话,哪怕就一个,哪怕误触了都好,为什么?为什么!
被分手,被拉黑的时候,他一直也想不明白原因。他疑惑过,生气过,也自傲地拉黑了她的号码。在他拉黑的那段时间里,他总是不停地拿起手机,又放下,想解锁打开又放下,解除黑名单又拉黑,反反复复,最终夜里还是解除。也许她哪天回心转意呢?也许她只是障眼法骗过家长呢?也许到大学脱离父母就会联系了呢?
等到开学,他想通了,她一定是因为父母的原因,被迫的,是有苦衷的。于是四年里,每次有空闲就往隔壁学校跑——她的第一志愿学校。没课的傍晚,休息的周末,隔壁学校办活动的每一次,他都去。他去过每一栋教学楼、去过教职工宿舍、去过食堂、去过图书馆体育馆、去过花园、去过湖泊假山,去过地图上的每一个建筑标记,也走过每一条大道、小径。
他去得太勤,导致宿舍里其他人都以为他是去找女朋友约会的。他没有否认,只是沉默着,如果是约会的话,那就太好了。
可他偏偏从来没有遇到她。
杨明远再也没有见到过谢采采。
他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旁人努力也不一定能得到的财富,他已经拥有,比如可以买到少数人才能买得起的东西;别人需要很努力才能得到的,他只需要稍微努力就能得到,比如国内大学TOP2的录取通知书。
他曾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好运的人,当他告白成功,和谢采采在一起的时候,偶尔晚上睡前都会偷偷窃喜,自己真是天之骄子,命运的宠儿。
可命运就是那么残忍,得到了,又失去。大学四年,他年复一年的盼望着,盼望好运再次生效,盼望命运垂怜,盼望老天眷顾,直到毕业,他终于相信,运气,也是有能量守恒的。
却原来是他罪有应得。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是他许诺却未能做到。这几年他一直以为自己很痛,整晚整晚的失眠,可和她相比,他的痛能比得上她几百分之一?
这七年来,他一直让自己很忙,学两个完全不同领域的专业,自虐似的往图书馆里跑,工作了也不放弃任何学习的机会,乐器也好,新语言也好,商业上的更多专业知识也罢,他总是想把所有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让自己疲惫,但每次睡前还是会想到她。
想她笨拙地吃棉花糖沾到嘴边,想他们用两根吸管喝一杯饮料时她鼻尖羞红的汗水,想她运动会举着班级牌子走在最前端时甩着的马尾,和发间垂下来的白色发绳与坠珠,想她过过山车时抓紧自己的手,想她掌心的湿热和指尖的柔软。
她吃甜筒时会小口且快速地咬华夫饼干,叫他梦里无数次伸出手揉捏她鼓起来的脸颊。挑气球的时候认真又纠结,因为唐老鸭和黑猫警长她都喜欢,很难选,最后他买了两个,他帮她拿着唐老鸭,她手腕上绑着黑猫警长。她唱歌好听,唱歌的时候喜欢握着拳头,嗓音温柔动人,但其实五音不全。
他第一次买奶茶,不清楚好不好喝所以要了四根吸管,想着不好喝就换来喝,他听前面人的对话奶茶没有点全糖,所以不甜也好喝,但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喝奶茶,因为她不愿意他在太阳下等那么久。有时他梦见自己在烈日下一直站,一直等,直至汗水和热气把他淹没,也没有等到她撑得那把伞。
他记得他们每次约会时她穿的衣服,填写志愿告白那天她穿得是绿色格纹连衣裙,去游乐园是短袖和喇叭裤,刺绣的黄色兔子,盘起来的长发,他的东西全放在她的纯黑方包里。
后来他们每次约会,他都是把手机钱包和钥匙放在她的斜挎包里,他背着,每次坐公交车送她回家,会在小区门口以拿东西为由和她再多待一会。
去图书馆的时候,她大多都是穿着裙子,总是不同的风格和不同的颜色,他喜欢她的每一种风格。黑色的蕾丝裙、红色的民族裙、刺绣的马面裙,端庄的、成熟的、可爱的,她穿得每一件都好看。
她会用不同的发饰和发型来搭配不同的衣服、不同的鞋子,每次约会都是一次惊喜。也是一种隔空的默契考验,因为他也会穿不同颜色、不同风格的衣服,有时风格一致,有时颜色相同,有时又完全不同,风格迥异,每次约会的见面都让他异常期待。
他忽然想到高考结束后隔天的全班聚餐,全体师生在一起的最后一聚,他们拥抱的拥抱,道歉的道歉,既笑又哭。谢采采安静地坐在那里,总有人一直找她喝一杯饮料,男的,女的,她都来者不拒,认真地听着对方的每一句话,然后温声回应。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的脚趾上涂着渐变蓝的闪着一点点金粉的指甲油。
闪闪的,亮亮的,却又沉默不张扬,和她的人一样。
那时候再想到她,总是幸福更多,总是快乐多于难过。他想,无论如何,只要她快乐就好,只要她是幸福的,没有他在旁边也没关系。
他又想起他们第一天在一起时,她的笑容,那么灿烂,那么美好,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是他梦寐以求渴望得到的,是他见到后就下定决心要守护的,要常常相见的。
可他没有留住。他没能留住。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什么错也没有,为什么不冲着他来?是他不爱李明珠,和谢采采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为什么被伤害的、承受这一切的却是她?为什么?为什么?凭什么!
他痛得喘不过气,拼命压抑自己的咳嗽。
是因为他,是因为杨明远,谢采采才会遭遇这一切。
如果没有他,她的人生一帆风顺。她说过她的妈妈很爱她,她那么聪明,就算到了大学也一定会得到老师们的喜欢,她虽然冷淡其实人很好,帮助别人从来不计较得失,也一定会被同学们喜欢。
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他,如果他没有踏出那一步,她就不会被人侮辱,不会被人用这么肮脏的、极端的手段践踏尊严。她依然是高傲的,不流眼泪的,偶尔笑一笑的。
采采明明这么可爱,明明这么好听,怎么会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意思!她听到后该有多痛?她该有多痛!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她的未来是明亮的坦途。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不能是这样的。谢采采的人生不可以是这样的。
谢采采的人生不能如此!
绝对不能!
“我会为你报仇。”他哑着声音,一字一顿。
杨明远的头发乱糟糟的,掌心上是凌乱的月牙划痕,他抬起头,显露出斑驳的泪痕与干涸的血迹。
我发誓,采采,我发誓,李明珠怎么对你,我就会怎么对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这一切,因我而起,也该因我而终,你放心,李明珠以后将不会再是束缚你的噩梦。我会帮你。我替你,亲手打碎。
你是无辜的。
我会把你,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