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大概是夏天快到了,他又开始频繁见到她。
进公司前他的目光扫过左侧热闹的早摊位,绑着红色芍药发绳的马尾被风轻轻吹拂,是她说过的她母亲最爱的芍药花。再往前一天他看到在长发间若隐若现的白色发绳与坠在下面异常显眼的蔷薇色挂珠。
他停在原地,她停在卖包子的摊前排队,旁边有人与她搭话,大概是同事或者朋友,也许会说早餐买什么,也许在说昨天追的剧或是读的书,也许在笑也许在烦恼。不,不对。她的脸上通常看不到别的表情,她会淡然地听着对方说话,偶尔回复短短几个字,她是那样的高傲。
她转过身,手上拿着刚刚接过来的包子和豆浆,脸上挂着未消失的笑容。
不是她。
杨明远吐出一口气,汗水随之滑下脊背。真的不是她,她不会这样同旁人笑,也不会和别人说这么多的话。很多时候,他都会思考,她工作时会如何与人相处,还是和学生时代一样吗?还是会慢慢变化。她们会理解她吗,还是孤立她?她还是一个人吗?
他收回目光向前走,并未注意到其他人打量的异样眼光。
高三的夏天,他们开始恋爱。
一起去电影院看过电影,也和其他情侣一样抱着一桶爆米花;一起去市图书馆看书,带着他排队半小时买到的两杯奶茶;一起去坐过旋转木马,也坐过摩天轮和过山车,他帮着吃冰淇淋的她拿气球。
他曾送她一朵自己手折的红玫瑰。那朵红玫瑰在他摊开的手心上,只等着她的采撷,她轻柔地拿起那朵完美的玫瑰,手指轻轻略过他的掌心,温热又潮湿。
从这之后,他再也没见到她。他们心仪的大学距离很近,他总在空闲的时间就往隔壁学校跑,想着能不能在这里找到她,他去过图书馆,去过体育馆,去过食堂,去过每一栋教学楼,也试着漫无目的地在她选择的大学里漫步,想着万一,想着命运垂怜。
可他一次也没遇到过。何况这座城市这么大,他又怎么可能再次遇到她?他已知晓命运不会偏爱任何人。
她会不会还贪吃冰淇淋,是不是还在养花,大学时期家里的花该怎么办,谁来帮忙浇水呢?她会选择读研一直读下去吗,还是会选择工作,她会选择什么工作?她说过父亲是历史学者,她会选择修双学位吗?她会进什么社团,会学乐器吗,她交到朋友了吗还是和之前一样不在意人际关系吗,和舍友的相处还和谐吗,她们人好吗能懂得她吗?不过就算吵架也一定吵不过她,她总是能一针见血还妙语生珠,她还学过武,就算动手也不怕,但一对三总是吃亏的,她的大学生活不能被这样添堵。
又或者她会变,会变得不那么冷淡,她会变成什么模样?也许会常常带着笑,也许她会开始看偶像剧或者玩游戏,也会开始和同学一起讨论日常生活的种种,军训的时候她会记得防晒吗,生理期的时候会记住不要喝冰奶茶吗,如果又流血的话会哭吗?
他曾试着把她想得和从前完全不同,可梦见的还是从前的她,冷淡的,高傲的,看到他会笑着的。她穿着校服,头发用木簪盘起,拿着甜筒的手腕上还绑着一只气球,看到他眼睛弯成月牙,水汪汪的,好像在问他怎么还不过来。
等他走过去,便只有街上的路灯,空中的月亮,寂静无声。
他暗自苦笑,夏天真是折磨——他总在夏天的时候无法自控地想到她。
他又开始想她了,在每次吃饭的时候,在每次下班回家的路上,路过茶水间的时刻。
这次比以往的夏天更频繁,他想项目结束,真的该去姑姑的心理工作室了。
他的姑姑杨婉和家里关系一直不太好,准确来说是和爷爷一个人关系不好,因为她一直未婚。所以爷爷看姑姑总是不太顺眼,每次见面总是说不过三句话就开始拐弯抹角地嘲讽她,姑姑大多时候都是当耳旁风,她说她这不是怕他,而是和一个没事做、快要死的老人吵架实在是浪费精力,不如多看几篇文献。
据杨明远的父亲杨居正说,这还是缓和后的场面,早在杨明远出生之前,一个人骂不孝女另一个就回老不死,家里每天都是剑拔弩张的。杨明远便问父亲有没有缓和他们关系的办法,杨父也很无奈,“问题关键在于你姑姑她就是不嫁人,你爷爷就是要她嫁人,两个人都认定自己的想法,我又能什么办法?他们俩都觉得我碍事又无能,我只好退出,让他们自己吵去了。”
他们的关系缓和正是因为杨明远。也不知为何,小时候的杨明远亲近自己的姑姑杨婉比爹妈都亲,总是拉着杨婉的手不让走,一走就要哇哇哭,撕心裂肺的,活像是自己亲妈离开了一般。为此,早已搬出家,独自在外拼搏的杨婉又只好常常回家。而杨母,则是巴不得如此,出了月子后就把孩子给了保姆和杨婉,一头扎进自己的设计事业。
等到杨明远稍微再大一点,可以离开保姆的照顾,能走路时,杨婉就直接带他到了自己的工作室,她的工作室内有一间休息室,足够安静、私密,放了很多彩色的绘本和适合小孩玩得玩具。通常杨明远都是一个人在翻绘本、玩玩具玩到睡着,伴随着他入眠的还有外面若有若无的声音,醒来就一个人爬起来继续玩。
有时醒来尿不湿穿着不舒服,就把姑姑亲自给他做得绘本翻一遍,看到换尿不湿那一页想起来后就自己一个人叭叭地跑去给自己换好,当然基本上都穿得歪歪扭扭。杨婉若下班推门进来,他必定会丢开手上的东西,第一时间张开手笑着说要抱抱,偶尔还能被他穿着奇怪的尿不湿的样子逗笑。
上幼儿园后,司机送他到工作室,杨婉工作,他就在休息室内自己看书、画画,等杨婉下班一起回家,路上杨婉总会带着他聊在幼儿园当天发生的事,常被人误以为是母子。
但他却不会叫错姑姑和妈妈。
在他九岁的生日宴上,就曾被人问过类似这样的问题。那段时间温思青所在小组负责的项目快要结束,每个人都在加班加点赶时间,所以生日宴并没有参加,只在早上出门的时候把她的礼物放在杨明远的床头,并附上一张写着生日快乐的纸条。
杨婉和杨居正站在他身后的两侧,一个他当时不太认识、现在也想不起来的的远房亲戚看着他们三人,对他打趣着问,“你看你和你姑姑关系多好,不如当你姑姑的孩子?反正你们都姓杨,正是一家人。”
“当然不行!”不等变了脸色的大人们说话,就被杨明远大声的反驳打断,“妈妈生下我,是非常、非常痛和辛苦的,怎么能因为妈妈工作忙就不要她了呢?如果妈妈知道了,她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我不能让妈妈伤心,”小小的杨明远摇摇头,天真又有些疑惑地问:“而且,我不是姑姑的孩子,就不能对姑姑好,姑姑也不能对我好吗?”
这次之后,杨明远的爷爷再也没有给他大张旗鼓办生日宴了,小学毕业之后也把他送到了外婆家去读书,也因此,他才会和谢采采成为同学。
过了下班高峰期的地铁总是很空旷的,杨明远很轻易地找到空置的座位,项目终于结束,他虽可以提前下班但也没处可去,在办公室等到晚八点才准备去杨婉的工作室。
杨婉的心理咨询室以只为女性服务而闻名本市,这也是为什么他本可以提前出门却要等到晚上的原因,他虽是工作室唯一的例外,但也只能在其他客人正常问诊时间结束后,杨婉才会让他进门,又或者是在最早,总之是不可以在工作时间进入的。
工作室离他的公司不算远,他只需坐几站就到了。工作室是在别墅区改装而成,可以给客户安静、隐私和温馨的感觉。天色越来越暗,路灯的光藏在斑驳的树影,带着天边几乎可以微弱不计的月光,他静默地走在小道上,绕开嬉笑打闹的孩童。
很像无数个他送她回家的夜晚,一样的傍晚,一样的安静和一样的嬉闹。
越走越近,他拐弯来到工作室所在的对面,正准备横穿过去,却看到里面走出一位女士,不想迎面让对方感到不自在,他停下横跨的步伐,往内里偏了偏,继续向前走,却不经意见瞥到她的脸,呆愣在原地。
灯光下,那位女士和送她出门的前台小姐躬身道别,起身时,她轻轻地将刘海别到耳后,露出鲜明的侧脸。
赫然是谢采采的脸。
心脏突地震动,彷如从十八层高楼处猛然坠落,传来震天动地的嗡声闷响。他蒙头直往前大步走。这次不再是错觉,他紧紧捂着要冲破躯体的心口,一直向前走,往远离杨婉工作室的路走,直到走到一面墙壁下,再无路可走,他才惊醒。
他为什么要躲?他有一百个理由向前,他有一千个理由去拦住她的路,更有一万个理由去问,问她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为什么没有遵守诺言?而不是第一时间狼狈地转身,他凭什么要躲,凭什么不敢面对?明明这些年来,饱受折磨的人是他,午夜梦回惊醒的人是他,在校园里找过无数次却只有失望的人也是他。他折了一整个下午的玫瑰,被无疾而终的欺骗。
然而等到他再次走到工作室前时,这些汹涌的情绪只变成疑惑,她为什么会来心理咨询。她也生病了吗?她的不告而别,是不是因为生病了?她现在,还好吗?
他走到大门前按铃,前台出来一看发现是杨明远,有些诧异:“怎么不直接进来?”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口为他开门。杨明远也反应过来自己直接指纹解锁就可以,摸了摸手发现手上一片薄汗,他便举起手微笑道:“手太湿了。”
他脸上的笑有些别扭,郭念顿了一下,开门将人迎进来,“我看预约本上这个点已经没有客人了,只有杨医生为你预留的时间,可给我吓了一跳。如果是刚刚的客人又回来了那还好,要是弄错了有新客人来可就麻烦大了,还好是你来了。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姑姑最近每天都这么晚吗?”
“倒也不是,今天是例外,刚刚那位客人是没有预约,按理来说是要回去重新约个时间再来的,但是那位女士说自己有急事也不太方便,并且晚上不会耽误太久,所以就让她进去了,还把明早的时间也约给她了呢。”
“明天早上?”
“是的呀,本来杨医生明早是打不算接诊的,后七天的时间也约满了,只能把明早空出来给她。”
郭念已带着他穿过了庭院的花,等着他先进屋,自然也停住话题,却见杨明远微垂着眼睑,停在门槛前一动不动。她想说些什么,随后又反应过来抿住嘴,只在一旁安静的等。
大概是瞬间,又大概是片刻,杨明远方被一阵簌簌声惊醒,恍然发觉自己站在门前,而一旁的人则是缄默地注视前方。
“抱歉,刚刚在想事情,耽误您的时间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本来也没什么事,您先进去吧,杨医生还在里面等您呢。”
他微微欠身,率先进去,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监控,走过茶几和沙发来到咨询室门前,按铃得到一声回复后,才输入密码开门进入。
杨婉正在做眼保健操,眼镜被放置在一旁,听到他的开关门的声音,也只是问道:“还是这么忙吗?”
“没有,今天项目已经结束,是刚刚在外面耽误了点时间。”
“这次打算给自己放几天假?”
“这次可能会长一点,大概五到七天。”
“怎么了?”杨婉停下手上的动作,担忧地望着他,“这次怎么这么久?”
“就是,”他停住,重新理好思路开口道:“项目太忙,精神状态不好,想多休息下,刚好让手下的人可以多休息会,他们一直跟着我也挺辛苦的。”
她莞尔一笑,露出欣慰又带着打趣的表情,“不错呀,明远现在是个好领导啦。”
“姑姑现在打趣我,明早我过来的时候可别就嫌我烦了。”
“就你爸那个啰嗦劲,我可不敢嫌你烦。”
他淡笑着去给杨婉按摩肩膀,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