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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犹梦河山国运昌3 ...

  •   印勤选择的入城地点是一处知之者极少的河沟。由于居民乱扔垃圾、乱排污水,此段河水脏得发臭,盛夏时节过路者纷纷掩鼻。又水草丛生,即便是游泳健将亦不敢轻易尝试。再大危险,也拦不住印勤。
      在奋力和严寒、臭味、垃圾、水草作斗争后,印勤终于登岸,湿衣渐成冰衣,可来不及歇气,择偏僻小路前往墨论堂。她翻墙跃入院中,在郑察为的卧室外小声呼叫,没有回应。打开门,一室空然,她忽然想起衣柜中还有旧衣服,连忙换装,两排牙齿这才停止打架。
      印勤心想:郑察为不在墨论堂,那会在何处?答案并不难猜。她决定天亮以后再去。
      胡府建筑的气派远超周围邻居。门房通报以后,郑察为匆匆迎出,道:“松壑,你怎么来了!”印勤一边往里走,一边问:“胡老爷还是不愿移步?”郑察为“嗯”了一声。
      胡老爷正在用早膳,丰盛程度令人咋舌。印勤上前行礼,他用帕子擦拭嘴角后,站起身道:“你便是察为的新妇?”印勤颔首。胡老爷请她共同用餐。
      “你也是来劝我尽早离开的?”胡老爷问。
      印勤摇头:“金军已经围城,想走未必容易。”
      胡老爷说:“他们未必攻得进来。”
      印勤又摇头:“敌人比前次更强,而咱们的城防比上次更弱,一增一减,恐怕守不了多久。”
      胡老爷点头道:“是个有见识的女子。你既有法进来,自然有法出去,赶紧带着察为出城吧。”
      “您明知他留下来是为了您。”
      “我已是风烛残年,即使逃出城去,又能活几日。在现今的形势之下,反而有可能成为你们的累赘。”胡老爷说,“我跟察为长谈一夜,已表明态度,多说无益。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再无遗憾。”
      印勤低头吃饭,郑察为不发一语。
      饭后,胡老爷独自回房。印勤见郑察为张口欲言,抢先道:“你别劝我先撤,不管如何,我总是要陪着你的。”郑察为急得团团转:“一个不听话的没搞定,又来一个更不听话的!咱俩都不在,家里还不乱套?”印勤说:“先生放心,我已留书,万一有变,请他们立即随陆掌柜南下。我们随后与之会合。”
      “你呀!”郑察为道,“岳丈已遣散不少人,只剩下心存一丝侥幸或无处可去的少数人。”
      印勤说难怪偌大的院子显得空空荡荡。
      午后,金军开始攻城,喊杀声震天,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爆炸声,至夜不息。血雨虽未见,腥风却可闻。大街之上乱作一团,幸亏胡府提前储备了不少物资,足可支撑。
      里正带着军士挨家搜索、逼迫壮年男子守城。胡老爷给了他们大笔钱财,使之过门而不入。这支临时组建的军队的战斗力可想而知。
      不几日,城破。皇帝父子被俘。金兵四处烧杀抢掠。
      印勤亲自下厨,胡老爷的房门却迟迟不开,喊亦无答。等郑察为撞门而入,见胡老爷仰卧于床,安然如睡。呼之不应,触之已僵,老人竟服毒自尽。床头放着遗书,说城破国之不幸,天下之大,何处可安此身。如今只缺一别而已。他叮嘱郑察为简办丧事,“一烧了之”,骨灰抛于河内。并对遗产作了安排,除了厚赠留守之人以外,悉由郑察为继承,告诫他携带细软避祸,切莫留恋于房、地等无法搬移之物。又请印勤务必护送郑察为出城,走得越远越好。
      郑察为哀痛得哭不出声、掉不下泪。
      印勤却知形势紧迫,不容耽搁,她遵照老人的遗愿,给留守者分发了银钱。继而劝郑察为节哀,将胡老爷的遗体火化,装入瓦罐。
      众人简单吃些食物,各自散去。印勤背包,郑察为捧罐出门。他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感慨万千,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路上尽是惊慌奔走的百姓,哭声喊声骂声不绝于耳,马蹄亦无法驰骋。往昔每到晚间,数以万计的猪由南薰门入城,驱逐者仅十数人,而猪群秩序井然。乱世之平民,还不及太平世道的猪与狗。
      郑印二人躲躲藏藏,走到两条街以外的河边,一番祷祝之后,将胡老爷的骨灰撒入河中。人生一世,就此随水而去,了然无痕。
      印勤说:“咱们必须等到天黑以后才有出城机会。”郑察为道:“不如去看看镜临公的情况。”印勤本欲阻止——四处走动最容易遇见金兵,过于凶险,但知劝解无用,只得随之。
      祥乐坊到处是残垣断壁,烟尘四起,有火燃烧,温暖中透着刺骨的寒意。郑察为凭着记忆,寻找到薛崇余的家,然而房屋已被火吞噬,只剩一片焦黑的废墟。这一家人是躲到了别处,还是已经罹难?希望是前者吧。
      郑察为道:“要不我们回墨论堂暂避吧。”别无他法,只得如此。
      尚未走近,望见一队士兵围在墨论堂门口,正叽里咕噜讨论着什么。“不好!他们要放火焚烧书坊!”郑察为急切地说,“松壑,你躲在此处不要露面,我去制止这群禽兽!”印勤正要阻拦,他已挺身而出。
      令印勤惊奇的是,他居然会说女真语,她全然不懂,只能从语气中判断有解释、有责备、有争吵——是否真有,也不一定。其中一个士兵两步跨上台阶,抬脚踢开书坊大门,一群人涌入。郑察为一边疾步走,一边大声说着什么,似乎在抗议他们的野蛮行为。印勤心急如焚:“跟他们讲理有什么用,随他去吧。快出来!”郑察为听不到她的心声。
      里面发出翻抢砸的声响,以及郑察为的斥责声。过了顿饭工夫,印勤见那些金兵嬉笑而出,扬长而去。郑察为呢?
      印勤来不及细想,直冲过去。书坊里的书架东倒西歪,如同喝醉的人,书籍散落一地。张望四周,发现她的郑察为蜷缩在墙角,胸前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
      “先生,你怎么了!”印勤方寸大乱,“怎会这样!”
      郑察为呕了两口血,尽力笑道:“你再不进来,我就撑不住啦。”
      印勤这才看见他的腹部挨了一刀,伤势甚重。“先生,我去请医生。”
      郑察为抓住她的手:“现在哪还有医生……不要白费力气,以身冒险……松壑,你坐在我的右边。”
      印勤从其言,泪如雨下。
      郑察为搂住她,道:“你肯定很奇怪……我为何会说女真语,因为我的母亲是女真族人……只不过她早已随家人定居京城,穿汉服、说汉语,与汉人无异。”
      他从未向印勤提及过此事。
      “她是老爹的邻居,两人从小要好。我大父向来开明,亦不禁止,他们结亲是顺理成章的事。我的女真语便是跟她学的,只是缺少用处,已然生疏。”
      郑察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面色惨白。缓一阵,接着道:“那群金兵认为我是假冒的女真人,说既然不用火,那便用刀。”
      印勤将头靠在他的肩头,失神道:“先生,我想随你去。”
      郑察为闻言,咳嗽两声,道:“松壑,切莫犯傻。我知道活着很难,但夫妻一体,你活着等于我活着。答应我,好不好?”
      印勤心如刀绞。
      “松壑?”
      “嗯……”她终于吐出一个字。
      郑察为掏出锦帕递给她:“松壑,今后你要忘记我,好好过活。可以回蜀中老家,也可与克几他们一道南行……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郑察为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停息,印勤的生命似乎也停止呼吸,一动不动,脑子里尽是她与郑察为相处的点点滴滴。
      许久,印勤擦干眼泪,连抱带拖,将郑察为的尸身放到庭中。从书坊中取出多册书籍,覆盖他的身体,跪地而言:“先生,失去的滋味为什么要我来品尝,你忍心吗?来日相逢于地下,一定要你补偿。”伏地痛哭,继而点火。城中烟火四起,不会引人注意。
      收好骨灰,印勤开始东躲西藏,她为何不渡水出城?一则金兵增多,到处游弋,凶残难喻,二则另有原因使其不敢涉险。幸好她机灵聪慧,数次与豺狼擦肩而过。日出盼日落,日落怕日出,每一天都难熬。
      靖康二年二月,完颜晟下诏废二帝为庶人,宋朝正式灭亡。三月,金国立张邦昌为帝,国号“大楚”。金军分两路撤退,二帝及皇室宗亲、大臣、乐工匠人、平民百姓十余万人,连同珍贵财宝、典籍,随之向北。五月初一,赵构于南京应天府即位,改元建炎。
      印勤将贵重之物藏入磨喝乐的大肚里,趁机出城。先去胡婉因墓前,拜曰:“胡姐姐,近来之遭遇,想必您已知晓。本应让先生陪伴于姐姐身旁,奈何妾身腹中已有孽障,不可不知其父矣。故而请允许我擅作主张,先生之骨灰一半陪您,一半随我向南。若有北归之日,定再来墓前祭拜。”她将骨灰瓶埋在坟侧,又拜了三拜,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实非虚言,触目所及,毫无生气。印勤回到陆氏庄园,已人去楼空,荒草蔓延。她突然想家了,想念二伯,因此决定回绵州,而非追寻陆丰锐。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带给自己一场梦的繁华都城。
      另一边,陆丰锐率领一大群人,走走停停,历尽千辛万苦,辗转抵达杭州。此地从行在变成另一个宋朝的国都。曩昔的梦总难忘怀,陆丰锐重开知几斋,继续编印日报晚报,还力助阿根重新挂起“墨论堂”的招牌。他们仍在等待郑察为和印勤归来,尽管明白可能性微乎其微。两家书坊的房产,原归徐夫人兄长所有,为报旧恩,特以低价出售。后来,阿根的长子娶了徐家长女为妻。
      他们未曾料到,那遥远而兴盛的汴京只能永远地存在于梦里,徒费笔墨、徒惹思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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