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陌生人》sulam

9、第 9 章

　　季汶和白寄在一起工作的时间最久，所以一起聊天的机会最多，内容也渐渐变得繁杂。原本讨论工作安排，技术细节和变革，慢慢扩展到天文地理，人文管理。两个人都是工程师，因此谈起很多话题都颇投缘。但是也有更多的冲突慢慢显露出来。
　　白寄和季汶都读小说。白寄说起他过去最喜欢的小说《平凡的世界》，季汶笑笑说看不下去。
　　季汶说，“写的太假了，我不喜欢农民意识这样强的东西。土的就像张艺谋的电影。”
　　白寄很诧异，“你觉得不像真的吗？可是农村的孩子都是这样啊，生活不容易，你在大城市长大不会明白的。”
　　季汶不服气的说，“可是我并不富有啊。我小时候也很穷，我在大城市长大，但是从小到现在都是城市贫民。”想了想又补充说，“至少我父母还都在城市贫民。”
　　白寄摇摇头，“你不明白，你们再穷，也是大城市，你是不能想象农村贫困程度的。”
　　我的确不明白，我只是大城市屋檐下长大的波斯猫，不会了解你经历过什么，不会了解你想过什么。
　　白寄看着季汶年轻无知的脸，不由得感到，自己也许真的和这群年轻人有代沟了。
　　闭上眼，一瞬间就闪过了过去无数故事。小时候赤脚在田边跑来跑去，一直到离家念中学，才第一次买了鞋子。这双鞋子只有在学校才会穿，一直到初中毕业。
　　像季汶这样在富足物质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怎么会明白我们经历过什么呢？
　　他们幸运，他们得天独厚，他们都是一帆风顺的长大工作，然后一帆风顺的越走越高。
　　现在他们一身活力的出现在自己身边，每天精精神神的面对挑战，几乎不怕失败的面对工作，让自己不禁感到，无论年龄和外表，自己心态上是真的已经老了。
　　白寄叹道，“你们前途无量，我真的觉得自己老了。”
　　季汶眼神闪亮，笑着说，“我没有觉得啊，我一点没有觉得你老啊，何况你也确实一点不老啊。”
　　女孩漆黑的眼底闪烁着微光，表情很认真也很精神。
　　真的吗？白寄无声的问自己。

　　白寄开始认真考虑季汶的未来。
　　这个产品拖住了季汶十个月。十个月，对于一个年轻工程师来说，用十个月钻研一门技术，是大好的机会，也是十足的浪费。对于职业生涯来讲，十个月竟然只学会了一个产品，不知内情的人听起来简直说不过去。对季汶的发展，这就是一柄双刃剑。
　　自己当年也是被一个人扔在厂里，被逼得迅速学起来所有的东西。所以，是不是考虑让她慢慢抽身出来到更需要的地方去？
　　这么一想，思路豁然开朗。自己手下一大票人，几大类十几种产品，如果都被棘手的产品束缚住，简直没法工作。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兼容几种产品，看起来虽然负担变重了，但是对长期安排的灵活性来讲，未尝不是好事。
　　以季汶的背景，更适合更能发挥她特点的地方还多的是。更何况...如果只做到了现在的成绩，季汶如何能够在公司安身立命啊...
　　出发点就是这样，只是现在讲还不是时候。等这个项目告一段落，再告诉她吧。

　　白寄和傅铮一起来到季汶季桓的小cube，倒把两个人吓了一跳——到底有多大的事，值得一个比一个大的老板都跑过来啊。
　　傅铮淡淡的说，“十万火急，我们就这里谈吧。”
　　傅铮曾经是白寄的老板，也是一手提拔白寄的人，不过现在只是挂个技术管理的闲职。白寄对傅铮始终如一，不管现在两人位置如何，一直当他是自己老板。
　　但是在季汶心里，白寄和傅铮是完全不同类型的老板。白寄当然和自己一样，一直都是技术员，可是傅铮就不同了，傅铮是政治家，什么事情到了傅铮手里，就可以利用出点不同的意味来。就像上次季汶功亏一篑的失败，听说就被傅铮拿来当作佐证闹了个天翻地覆。
　　季汶季桓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底，大概这次又是和新一轮的开战有关吧...
　　傅铮讲话单刀直入，颇有老美的作风，也没废话，直接说，“Ryan就要来了，你们知道吧？”
　　季桓懒洋洋的笑道，“Ryan是谁？”
　　季汶赶忙看他一眼，说道，“亏你做了这么久，连Ryan都没听过。他是我们这个产品的总经理，是安臣老板的老板。”
　　季桓更无所谓了，“这么大的官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傅铮没理他，接着说，“Ryan不常到中国来，这一次是到了追究责任的时候了，我们不能放过他。我和白寄谈过了，你们一直做的很好，但是这次一定要帮我，Ryan不能一直在美国逍遥。”
　　季汶结结巴巴的说，“那那我们能做什么啊？”
　　傅铮笑了，“你一会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季汶季桓看着傅铮笑得一脸凶光，不约而同的想那个什么狗屁Ryan估计要倒霉了...

　　傅铮不像白寄常驻北方，大概哪里出事就跑去哪里救火。按照季桓的话说，“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就算傅铮比傅氏姐弟高多少级，工作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以公司利益最高为前提，个人得失已经计较不清了。
　　傅铮这次到北方来，不仅霸占了白寄的办公室，顺便也霸占了白寄。
　　白寄每天都和傅铮一起工作，两人一起讨论技术和政治，一起面见客户，一起conference call，一起吃饭闲聊，晚上一起工作到很晚。
　　本来这一年来，白寄八成工作重心都放在季汶这边，打交道最多的也是季汶。但是自从傅铮过来，就几乎没空和手下交流。
　　傅铮必然有事才来。季汶心里很明白，但是看白寄终于忙到了焦头烂额，连日常工作生活都受到影响，也有点受不了了。
　　季汶忍不住插空揪住白寄，“我们能帮你什么吗？”
　　白寄搓搓手，“哎呀...你和季桓守住这台tool就行了，这几天千万别出事。Ryan发了疯，别被他咬住。”
　　又是Ryan，Ryan有这么可怕么？就为了Ryan，傅铮跑过来，搅得北方鸡飞狗跳？
　　季汶又问，“傅铮让我帮他准备了那么多材料，他到底是想帮我们做下去，还是想和Ryan翻脸？”
　　白寄叹了口气，“老板不是个坏人哪...他让做什么你就做吧。不管傅铮还想干什么，首先他是在保护我们的。”白寄想了想又扯住了季汶，“不管怎么说，我们工程师的本分都是把事情做好，多余的千万别掺和进来，你明白吧。”
　　季汶点点头，但还是不明白。
　　远处傅铮招招手，白寄赶忙过去，忙说着，“老板...我嘱咐一件事...”

　　傅铮抽空也过来和季汶季桓谈过。本来季汶对傅铮颇多微辞，很快就消失殆尽。
　　季汶是唯技术论者，傅铮让她心服口服的就是技术。傅铮之前并未接触过这台设备和相关知识，但是听季汶季桓稍微一讲，立刻理解而且举一反三，反应力理解力之强，是季汶前所未见。
　　傅铮早就不年轻了，几乎比季汶大了一轮，但是思维敏捷思路开阔，学习能力之强，让年轻人都甘拜下风。
　　没想到公司里藏龙卧虎，有这么强的人。
　　白寄笑吟吟的说，“老板求学经历很复杂，这个不得不服。”
　　傅铮在一边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傅铮的背景，季汶也听说过。的确求学背景很复杂，但是各个都显赫的让人仰视。这倒也罢了，傅铮实质上更接近香蕉人。多年海外读书和工作，不仅傅铮的习惯和方式都接近西方人，而且交际圈子也不仅仅是本地公司。
　　白寄曾经叹着气说，“老板实质上是一直把自己当作美国人的，和我们还是不一样。”
　　季汶说道，“傅铮不是一直说他的carrer map在中国吗？而且他也觉得回来发展更好，实际上也确实这样啊。”
　　白寄说，“还是不一样，他在中国的发展，是基于他在美国的发展。他在美国加入公司，结交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不少人。现在只是在中国可以生活的更安逸一点。”
　　这让季汶想起不久前季桓想也不想作出的选择。也想起安臣讲过的话，“中国好就好在，这是中国。其他的没了，也不需要。”

　　傅铮铁了心要和Ryan过不去，自然少不了找季汶帮忙。
　　周六大家一起加班，到中午傅铮请大家出去吃饭。天气阴沉寒风凛冽，简直不像人间三月天。
　　在饭馆临窗的座位坐定，菜还没上，就看到寒风卷着雪片扑到长窗上来。
　　傅铮说道，“这什么鬼天气，怎么说变就变。”
　　白寄却兴致盎然的看着窗外，说道，“我到北方也没多久，还没看过一尺厚的大雪，大概今天赶上了。”
　　季汶看看白寄单薄的外衣，忍不住说道，“你还是不要赶上的好……”
　　离开公司，大家谈论的话题就开始无限跑题。傅铮是公司里几个著名书迷之一，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网络白烂玄幻武侠小说，说起《亵渎》《诛仙》《紫川》等等的连载进度立刻神采飞扬。季汶对这类小说的认知也就停留在《我是xxx》，看着傅铮滔滔不绝难得兴奋，颇感到难以理解，也有点瞠目结舌。
　　傅铮这个话题毕竟曲高和寡。白寄每天忙的连睡觉都快没时间，当然更没心思上网看连载。傅铮话题一转，说起《张居正》。
　　白寄和季汶立刻来了兴趣。之前两人曾经为了《张居正》有过争论，没想到傅铮竟然也看过。
　　争论的结果，是季汶承认，“事非经过不知难。现在终于理解了张居正的处境，也就不会像当初那样评价。”
　　白寄心想，不容易啊，竟然能和现在的年轻人想到一起了……
　　傅铮说道，“《张居正》当然好看。张居正最看不上所谓清流，那帮人越瞎嚷嚷越不搭理，或者干脆羞辱一顿了事。做事情就是这样，说得好听又得一个好名声最容易，但这有什么用？实干的人总要面对最多的困境。”
　　季汶眼珠一转笑道，“张居正何止看不上清流。他还觉得，要是有一个能干的贪官和一个没用的清官，他一定会用有能力者。因为就算你给他二百万两银子做一件事，清官全花完了也做不得，贪官哪怕贪了一百八十万，只要把事情做好，结果还是好的。”
　　傅铮宛如看到知己，笑呵呵的说，“没想到你也喜欢看小说。我最近把能看的都看了，你还有什么推荐吗？”
　　季汶想想，“电视剧改编的一般都很好看，看看现在电视里流行什么都可以读啊。”
　　傅铮撇撇嘴，“不然不然，我最讨厌现在改编电视剧的那些小说。尤其是战争题材的，什么啊，粗鄙无文，到处都是dirty words。”
　　季汶又说，“还有一堆都市白领言情小说，也能看看。”
　　傅铮看看季汶说道，“那里面的主角比你年纪都小，我估计我是理解不了他们了。”
　　这句话实在打到了季汶的软肋，立刻心头火气。她可不管傅铮是谁的老板，整个公司她也只听白寄一个人的话，傅铮算是得罪她了！
　　季汶笑道，“傅铮你out了，现在流行的就是这个。现在流行浪漫主义，传统英雄不吃香了，一定要满身是毛病的英雄才招人喜欢。”
　　傅铮说道，“可是我一直是现实主义者。现状就是这样，我觉得你应该看看余华的小说。”
　　季汶冷笑，“现实主义？你在美国怎么现实主义啊，美国贫富差距哪有我们这儿这么严重啊，在美国怎么体验中国的现实啊？”
　　傅铮不屑一顾，“那是你没见过美国真正有钱的人……”
　　季汶立刻抢过话头，“那么我们就比下限，反正上不封顶嘛。”
　　傅铮这下答不出来了，白寄赶忙笑着圆场，“亏得你们两个都姓傅，争论起来还真挺像。”
　　季汶傅铮一起瞪视白寄，“像不像和姓傅有什么关系？！”
　　白寄苦着脸。不得了，这下老爷小姐一起发脾气了...

　　白寄叹气说，“你们都是北方名校毕业的学生，对国情都关心，对政治都敏感。你看我们南方念书的，就想着毕业怎么赚钱。”
　　白寄看看季汶说，“你还不知道吧，老板本科就是在你隔壁念的，只不过出国很早。”
　　白寄顺着话头继续说下去，“我一直想到你们哪个学校里去住两天，哪怕是招待所呢，体验一下校园生活。现在已经越来越没有学习的动力了。”
　　季汶说道，“那太好了，我也觉得念书是最好的时候。学校里的气氛太好了。”
　　傅铮眨眨眼，“我都忘了我本科怎么念的了，就记得转系和到处蹭课……”
　　白寄看着两个人，慢慢说起读书，锻炼，乐趣，受益终生的七个习惯，季汶和傅铮都兴致盎然。白寄忍不住又想，这两个人确实很像，真的都很好哄……

　　不管怎么样，季汶一直记着白寄匆匆忙忙嘱咐她的话，“工程师的本分就是做事情，多余的不要多碰。”所以这一阵也就老老实实做事，不想多余的利害，一心一意只是想把机器做好。
　　早上季汶上班路过大厅的时候，不寻常的气氛让她忍不住多停了几秒。
　　大厅一角站着几个人，作为人群中心的那个人之前从未见过。看起来最多三十岁，深蓝色衬衫，深色长呢外衣，背挺的很直，虽然身材不是最高的，但是神色从容自然，在一群人中却能理所当然成为中心。
　　周围还有个旅行箱，想必也是哪个分公司出差来的人吧。
　　作陪闲聊的几个，季汶一见就吃了一惊，有白寄有傅铮，还有本地总经理。
　　这人什么来头啊，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多老板陪着？
　　白寄视线转过，正好看到了季汶。季汶点点头，无声的作出个“Morning”的口型，先上楼去了。
　　上午白寄匆匆跑来找季汶，“你快准备一下，Ryan来了，马上就要去见客户，你和我们一起去。”
　　季汶不动，“Ryan什么时候来的啊？”
　　白寄根本没空细说，“早上啊。你不是在lobby见到了吗？”
　　季汶大吃一惊。这就是Ryan？没想到这么年轻，而且还是中国人！实在没法和总部一个大部门的总经理联系到一起啊。
　　和Ryan正式见面的时候，季汶还能比较大方，自我介绍说，“我是傅季汶。”
　　Ryan偏过头挤了一下眼睛，表情年轻又很自然，微笑说道，“我是Ryan，我一直都知道你，谢谢你这么长时间的工作。”
　　啊啊啊，帅哥啊！！
　　就这一下，季汶就被电到了，晕晕乎乎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