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陌生人》sulam

3、第 3 章

　　其实离开南方之前，轶溢和Greta一起在茶馆里面聊过天。
　　Greta是轶溢进公司以来最近的人，轶溢从一个怯生生的新手到熟练处理部门的常务，都是Greta一手带出来的功劳。
　　临行之际，虽然也知道不会永远没有机会回到南方，但是为了感谢这位大姐一直以来的照顾，特地请她吃饭，之后两人找个安静的茶馆聊天。
　　Greta传授轶溢最多的，与其说是保养美容和大牌护肤品的常识，还不如说是生活的常情和态度。
　　Greta很遗憾的对轶溢说，“我当初说让你抓住凡，你一点没有动。结果现在他和女朋友分手失意回家，大家都不开心。”
　　轶溢摇摇头说，“当初你还连连说凡是好男人，不抓住可惜了——可是你自己怎么不动手？”
　　Greta眨眨眼，“是好男人不错。但是我不喜欢这个类型的啊！”
　　这位大姐拨拨垂下来的长发一笑，“我知道别人说我高不成低不就，可是我总有我自己的标准啊~”
　　这种隐含在练达与事故外表下的无谓的倔强，大概就是Greta最特殊的气质——也因此这样年龄的单身女生，才会偶尔流露出狡黠和单纯，和让轶溢都觉得远远不如的直率。

　　轶溢和那些每天在客户的工厂上班，去客户那里早请安晚汇报的工程师不同，虽然也要面对客户，但是彼此同样身为support部门，只要墨守陈规就好，并没有生产部门那样头皮发麻的压力。
　　然而还是经常为对方要求的无理和贪婪感到憋气。
　　「客户就是上帝」这句话，只要在这个行当里面才可以贯彻的这么彻底，才可以让人体会的这么深。
　　虽然整天挨骂干活，公司里面的年轻人精神状态倒是越来越好。环环和兄弟们每天说说笑笑匆匆忙忙去客户那里挨整，彼此招呼，“涛涛，去那么早干什么啊？”对方回答，“装孙子去啊……”
　　一般承担压力后总要发泄，才能保持精神状态一直正常。所以这群人往往处事有极端的趋势，周末一般群聚娱乐，最后以痛饮狂欢结束。
　　按照环环的说法，“我们公司各个都是人精，如果不是客户太凶狠，不得不团结，内部早就打的一塌糊涂了。”
　　工程师们对轶溢一直都很客气，所以轶溢也不晓得这群“人精”究竟精到了什么程度，要打又能打到什么程度。
　　至少，环环那个惹不起的姐姐，傅家大小姐，应该怎么看都不会能打吧。
　　环环和大小姐虽然都是工程师，但是职司却完全不同。
　　工程师之间流传着一个笑话：鹦鹉应聘。第一只鹦鹉说，我会搬箱子，HR说，OK你被录用了，你来做设备工程师吧。第二只鹦鹉说，我会说英语，HR说，OK你被录用了，你来做工艺工程师吧。第三只鹦鹉来了说，我既不会搬箱子，也不会说英语，但是我会管前两种鹦鹉。HR说，OK你被录用了，你来做老板吧~
　　这个笑话说到底是讽刺老板的，但是倒是能恰如其分的形容不同的分野。
　　环环就是那个搬箱子的鹦鹉，大小姐是会讲英语的鹦鹉。

　　环环在家里一面大嚼着饼干，一面看球赛，看的轶溢心头火起。
　　垃圾不收拾，家里到处都是雪米饼的味道，客厅的价值就只有电视，偏偏环环还要占掉。
　　轶溢直接了当的说，“我不要看球赛，我们换一个吧。”
　　环环大大咧咧的说，“我要是不换呢，娜娜小姐，你能怎么做？”
　　轶溢一语不发，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环环挠挠头，“脾气还挺大的嘛，怎么在公司看不出来。”
　　轶溢倒是并不寂寞，没有环环在一边一边看电视一边点评，她倒是乐得清静。自己的房间里零食和水一应俱全，电脑和书籍应有尽有——这场冷战是肯定要耗下去了，看最后谁先投降。

　　环环其实很辛苦。
　　这份工作的精髓就在“随叫随到”，所以就算半夜，只要接到电话，环环也骑上单车去客户的工厂上班。
　　在南方大家都叫出租车，但是北方这个城市，虽然规模和地位都重过南方那一个，可是管理就差的太多。别说半夜叫出租车，这么偏僻的地方，就算只是天稍微黑下来也是肯定没有出租车的。所以自行车就成了最常见的交通工具。
　　轶溢觉得很有趣的就是，大家背着公司的包，穿着公司统一定做的外衣，而且都骑着单车，不仅一起上班也一起下班一起生活，就像小学生中学生。
　　就像从繁华回归淳朴的感觉...在大城市荒僻的角落，白手起家拼命生活的一群年轻人。

　　轶溢经常会觉得，从前和Greta一起在南方office的日子就像遥远的过去。
　　那个城市繁华现代，拥有风华摇曳的夜生活。和Greta一起经常的话题也不离流行风潮的最前线，或者时髦女人追逐的青春精致。
　　但是在北方，需求却原始的多。生活，甚至生存。冬冷夏热，四季分明，一年三季大风，在风沙弥漫中吃一只冰糕，眼睛迷到的那一刻，轶溢觉得眼睛里面就要留出的眼泪，绝对不止是因为一粒砂子……
　　这就是生活。对于几乎已经成为一半被称为OL的白领女孩的轶溢，这就是比读书比从前的工作都要现实的生活。
　　接受，而且适应下来。这是唯一能做的。

　　既能接受绝顶摩登繁华的生活，也能接受荒漠一样的生活；既拥有对流行的种种认知，又现实的让人无话可说。就像穿着最土的一个人说「Lancome的Miracle不合我的品味」让人感到的不可思议，这群人就是这样把矛盾的两端集中一身。
　　轶溢已经没有了起初对这个城市脏乱程度的强烈感慨，而且怀疑自己已有了习惯这个脏乱环境的趋势。
　　也不过就是从一只大城市的小猫变成乡下的土拨鼠而已。
　　这样想的时候，Nancy正把一盆植物摆在轶溢的电脑桌前。
　　Nancy说，“据说植物可以吸收一部分辐射，虽然液晶显示器好一些，不过摆一盆也不碍事。”
　　轶溢正在焦头烂额的统计工程师们培训的进程，然后逐个发email通知大家赶快完成。
　　手边是一杯茶水。
　　咖啡是喝不得的，喝多了既疲惫又不睡不着，反而痛苦。
　　咖啡机里煮出来的浓度太夸张，“这简直是毒品吗”，不少人这么抱怨过。
　　轶溢抬起头淡淡笑一下，低声谢谢Nancy。

　　环环的嘴巴刻薄阴损，一直不让轶溢喜欢，但是也有例外。
　　轶溢在南方办理出国和北上种种手续的时候，颇受总务的Lynn白眼。每每上门办事，总像求人的口气，Lynn还会故意刁难，说些“不好意思，我不懂你的意思”之类的话，让轶溢很下不来台。
　　起初轶溢时常检讨自己的言行，为什么一个新人会如此受到白眼，多半是不懂规矩之类。后来听资历深的同事都有类似的抱怨，就明白，Lynn这个女人纯粹是自己有毛病，对任何人都冷眼相对，对女生尤甚。
　　脸皮厚嘴又甜的Sales们往往靠恭维Lynn的美貌打通道路，轶溢就说不来。
　　不是不漂亮，只不过气质这东西还是要看内在的，高颧骨尖下颏，怎么看都是一脸刻薄相。
　　Lynn最受称道的，是穿着。不是搭配和品味独特一类，而是全名牌的闪亮。最低也是Gucci之类，让轶溢颇怀疑一个小小的文职单身女生怎么配的起这一身行头。
　　午饭的时候环环又和几个兄弟胡侃，说到南方office的女孩子们，环环竟然全都给了很高评价，唯独提到Lynn，环环不屑的说，“反正嫩黄瓜也要刷绿漆，别说她这个老黄瓜！”
　　轶溢一口粥险些喷出来，真是骂的太爽快了！
　　几个兄弟中立刻有人附和说，“对对，就是典型的南方小女人做派，太不舒服了。”
　　轶溢忍不住停下勺子，偏着头看着环环。虽然这个家伙说起话来和每个人都像打情骂俏，可是也是个爱憎很鲜明的人，不愧是北方人。这样的脾气，出身南方的轶溢，一点都不反感。

　　环环在同一家公司的姐姐季汶，和环环的关系看起来不近反远。
　　轶溢最不明白的，就是明明姐弟城里都有家，可是偏偏都在这荒僻之地租房，而且这姐弟两个各找室友，完全不住在一起。
　　这，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季汶的同期曾经这么解释，“Jasmine和季桓不是一起加入公司的。Jasmine毕业后先到南方office，之后兜了一大圈才回到北方。季桓虽然后来，可是反而一直留在北方没有动过，所以自己先找人租房。”
　　季汶和几个同期都是以毕业生身份加入公司，所以几个人聚在一起很有学生时代聚会的架势，谈话的口气和气氛都像，倒让轶溢十分怀念自己短暂的学生时代。
　　季汶这时候话也比在公司多些，说到来公司的过程，自己就觉得像个笑话，“简历是同学的男朋友帮我投的，莫名其妙的面试，之后就拿到offer了，那时候还是不知道公司是做什么的。”说完自己先笑了。
　　立刻有人插嘴，“怎么不问问季桓，他不是也在公司么？”
　　季汶有点困惑，“我没想起来啊，拿到offer的时候季桓还没来，在另一家做，我一点都没想到他也在业内，可以问的。后来还是他打电话给我，问我们这里待遇如何，说打算也跳过来……”
　　轶溢回家对环环学舌，说起他这个宝贝姐姐的想法。环环听了倒是颇忿忿，“她哪是没想到我在业内，她根本是不想知道我在做什么！”
　　轶溢垮下脸来。看来这姐弟俩个的家务事还很麻烦，还是不多讲为妙。

　　看也能看出来季汶季桓姐弟之间的差距。
　　年龄虽然还差了两岁，反而是环环先工作。季汶名校毕业，学历也高过环环，连进公司的程序都是特别的。
　　何况Nancy还说过“季桓从小就惹不起季汶”。
　　环环讲话是地道的北方男孩，听起来就像流氓；季汶却一点口音也无，乍看下去都像南方女孩。
　　季汶季桓在公司各有自己的圈子，从无交集。
　　简直不像从小在一个环境一起长大。甚至两人相貌也只有脸形相似，气质截然不同。
　　环环有一天在外面踢球踢的很high，回家都很兴奋，话格外多，无意中就露出来一句，“她是大小姐，我哪比的了。再说她什么时候瞧的起我了……”
　　这句话让轶溢心里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
　　小时候念书的时候，都是成绩决定一切，甚至功课不好的小孩就会被认为是坏小孩，不会有人找他来玩。莫名其妙的被歧视几年后，升学到另外一所学校，才发现原来这些不是理所当然的。原来每个人是不是有朋友，是不是受欢迎，和会不会念书没有关系的。
　　可是心里灰色的幼年，总是有很深的印象。
　　现在轶溢心里回忆起的，就是那时候淡淡的阴影。
　　轶溢心里有一个猜测，也许季汶和季桓，是从小就被差别对待的，出色优异的女儿，和淘气马虎儿子，哪一个更容易成为父母的骄傲？
　　可是，轶溢接着想，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啊，有哪家的父母会这么容易偏袒呢？

　　白寄匆匆忙忙走来找季汶。
　　白寄是季汶的老板，但是季汶刚进公司的时候还不是，那时候只是group中资历比较深的工程师。
　　季汶抬起头来，展颜一笑。
　　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并不是老板来了客气的敷衍，而是来自对白寄的尊敬，和表示真诚的欢迎。
　　季汶是白寄一手带起来的新手。这和Greta带轶溢不同，Greta只要教会轶溢做事情就好，可是白寄要为季汶所有的行为负责，要在季汶没有成长起来的时候替季汶挡住大部分来自客户的压力和质疑。所以如果Greta可以算轶溢的手帕交，白寄对季汶的意义就不是这么简单。
　　轶溢和白寄打交道很少，但是仅有的印象里，这个人讲话的滴水不漏和八面玲珑简直让轶溢觉得有一点违和感。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太累。
　　怪不得可以升上去，在公司里已经混的游刃有余，再加上背景好，能干精悍，怎么会做不到老板。
　　季汶的样子，却显然是全心全意信赖这个人的。
　　如果不是虚伪的可以，就是傻的可以。轶溢就是这么判断。

　　白寄找季汶是为了客户的投诉，季汶被投诉了。
　　按照轶溢的思路，只有季桓这样的人才会被投诉，说不定在客户的厂里耍起流氓劲头，大家一起打的头破血流。结果恰恰是看起来安静苍白的季汶被投诉了。
　　季汶抬起头，看着白寄，直接了当的说，“我知道客户来告状了，不过我还是不觉的我做的不对。”
　　白寄什么也没说，倒有几秒明显的沉默。接着就谈起今天的计划，和最近的进展。季汶本来直视的目光也终于变得柔和，说到自己最熟悉的领域，口气温和连贯，侃侃而谈。
　　白寄从头到尾都没有责怪季汶，也一点没提起这件事。只是事后季汶才得知，白寄被客户叫去一顿骂，理由是傅季汶欺负客户，白寄管教不严……
　　季汶低下头，心里感受只是一团混乱。又给白寄添麻烦了，可是白寄偏偏什么都没说。
　　季汶最受不得恩，每一次都会觉得她又欠了白寄的，一点没想到这也是白寄的职责范围。
　　心里因此而混乱，分辨不清自己的感情。就算了解这是白寄的义务，季汶也难以释怀。
　　季汶对白寄，是真的完全信赖，死心塌地，不管她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说到对付客户，环环确实强过季汶太多。
　　轶溢只看到了季汶比季桓文雅清高，却没看到季桓比季汶早一年进入社会，很多手腕玩的很灵。而季汶就显出新毕业生最大的弱点——过于正直。
　　季汶会对客户直接说“不”，季桓就会拐弯抹角，就算不能劝说客户打消念头，也会尽量减小不良影响。季汶对人都是冷淡微笑，季桓就显得亲热多了，和客户见了面就勾肩搭背，亲热的像亲哥们，不管背后是明骂还是腹诽。
　　环环笑呵呵的说，“我们这群人就是这样的命，背后刻上两个大字，‘customer service’，这辈子就都是低人一头的立场。不过我们自己总不能委屈自己，总要活出个样子来。”
　　轶溢一旦了解这群每天面对客户的年轻工程师处境，就不由得有些佩服环环的心态。每天都被骂的灰头土脸，还得不分昼夜干活，死到临头还能笑得出来，拿自己调侃，这也不是好练出来的。
　　环环无所谓的拍拍手说，“这有什么，我不能给自己找别扭。难道他们骂我我就不活了？”
　　这倒也是。不过这群年少气盛的工程师也不是各个都能忍气吞声。
　　轶溢在南方就听说过，客户的门卫里面有个瘸子，每次都刁难厂商工程师，还经常无故搜身，之后重重罚款。结果有一天瘸子下了班晚上回家，被一群人堵住痛打一顿，至今不能查出是什么人干的。
　　工程师们谈到这件事都哈哈一笑，说瘸子活该，然后互相问“你知道谁干得么”。
　　是谁出手都无所谓，反正想揍他一顿的人有的是，而且机会也有的是。

　　环环把这种事简单的总结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对于客户的苛刻挑剔环环并不抱怨太多，唯独很受不了客户对个人的不尊重。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客户也有压力，或者会挨骂，之后总要发泄，那么就只好拿立场上不能反抗的厂商出气了。
　　可是，世界毕竟很小，业界的圈子更小，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现在不给自己留下后路，日后在这个圈子里，能挪动的可能和机会就少了。
　　环环在家对轶溢讲起这些想法的时候，往往最后总结一句，“我觉得客户很傻很笨，现在得罪了我们有什么好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后他要是升上不去，一定是因为厂商上层出手阻挠！”
　　轶溢听得迷迷糊糊，上层？这离她太远了，这都是老板们之间的利害关系，她关心的只是此时此地的处境。顺带还有环环，还替老板们担心，是不是忘了自己早就自身难保？

　　环环这个人嘴是不饶人，可是过日子就很实在。
　　轶溢确实没少听说男孩子住的地方就像狗窝，念书的时候参观几次男生宿舍也都印证这个印象，所以着实没有太期待在北方会过上整洁的日子。
　　环环虽然绝对算不上勤快和洁癖，但是无论本人外表或者房间外表，都能保持成现在这个样子，总是高出期待很高了。
　　环环唯一的毛病就是爱吃零食。轶溢虽然是女孩子，反而没有这个习惯，也不喜欢买大包小包的零食每天吃个不停。
　　每天晚上抢电视已经是固定的节目了，所以轶溢夺取控制权后，一点都不敢怠慢，小心防备，以防环环反攻。谁知道环环这家伙竟然拿出了一包瓜子，磕的啧啧有声，一面批评这连续剧多么糟粕无聊。
　　轶溢大怒，这太煞风景了，简直搅的人连看白烂连续剧的心情都没有。
　　轶溢从盯着电视，慢慢转过头来，慢慢盯住环环。这小流氓竟然难得被看的动作一滞。
　　环环悻悻的说，“我不吃了还不成么……”收起了瓜子，又翻出了一包牛肉干，满脸堆笑的递到轶溢跟前，“大小姐，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