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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尘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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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一
宴会过后我回府一趟,刚脱下衣服门房就来回话,说宣德将军何晏求见。方晋云正要进屋来,见状便立在门口。他一直看着我挑选衣服,见我换上一件质地轻薄的便装,又找了个素面的金钗在头上比划,末了才开口问:“大人要出门吗?出去多久呢?要不要留门?”
我一边整理衣袖一边随口答应:“嗯,留着吧。”
我迈出门时,方晋云正转过脸来看着我。不知道怎么的,我觉得他有点儿惴惴的,在害怕什么似的……可能是因为他的脸刚好被阴影遮住才会让人产生这种错觉,我抚了一下他头发,柔声说,“不用等我了,你早点儿休息。”
何晏和一帮年轻人候在门外,都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我便也弃车选马,与她们一路同行,轻骑任安庆。她们初来乍到,对京城充满好奇,一路指指点点对什么都新奇不已。正值春暖花开时节,街道上冠盖盈野,美人如云。众人一路行来,在花香和笑语中逐渐熏熏然,几乎醉倒在柔和的晚风中。
我们一直走到闹市尽头一处幽僻之地才停步。路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两边都是朱门大院,门口停满华丽的马车,门头上还都挑了一只粉色灯笼。我心里奇怪,见何晏也是不太确定的样子,走到跟前去认门上的牌匾,片刻又回来欢喜地招呼众人:“是这里没错了。”
晚风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丝竹声,和着男子飘渺的歌声。红灯在朦胧夜色里随风轻摆。在这条宽阔的街道中,时间的流动像是迟缓了,连空气都变得粘腻而暧昧。我顿时心领神会,跟何晏相视一笑,她得意地扬起嘴角。
侍者引着我们进门。穿过空旷的庭院,掀起重重帘幕,像是逐渐开启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这座楼竟是环形的,四周是垂着帷幕的隔间,中间空旷的天井里架起了高高的舞台,正有一队舞伎翩然起舞。四周观者甚多,座无虚席,外围还挤着临时凑过来瞧热闹的,人群摩肩继踵推推攘攘,喧嚣声几乎盖住了乐器的声音。我好奇之下,也抬头朝舞台上张望——十余个盛装舞伎错落环伺,中央一名华服男子甩动广袖从容而舞。众人正是随着他的回旋起落而啧啧叹息。我没什么艺术细胞自然看不懂其中的门道,惊讶于那人身体的柔韧和力度便多瞧了几眼,只见他抱臂急速旋转,缭绕的长袖左右交横,裙摆飘扬呼呼有声,停顿时猛然展开双臂,长袖斜飞冲天,竟似大鹏展翅欲翔,手臂一震,又戛然折翼,双翅软软地曳地,才看清不过是一段薄绸而已……
何晏一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时终于回神,一边引着我们往楼宇深处走一边赞叹个不停。我随意地附和着,扭头往舞台中央望了一眼,却突然与正中的人对上眼神——他穿越重重人海看过来,竟不像偶然的视线相接。俯视着我,神情莫测……
我心里莫名,低下头揽着衣摆专心走路。
楼梯口的雅间正是何晏花了十两银子预定的。她摇头叹息说早知今日有这么精彩的表演无论花多少银两也该选个楼上的位置好好观看,众人便都调笑她爱美人不爱荷包,好生风雅的格调。进屋之前,我听得背后欢声雷动便又转头去看,舞台中央的人果然又起舞了。只是,他动作流利舒缓,眼神却全然不与舞姿相宜——竟是直直盯着我的方向。我与他隔着人群遥遥相望,居然隐约认得出他眼里的百般纠葛——看得见,却辨不清。
我心中陡然悸动,这一眼竟产生几分惊心动魄的感觉……
一百一十二
“殿下这边请。”
何晏帮我拉开椅子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我换了另一把坐下,笑道:“既然一同出来玩儿,还称什么殿下卑职的,只管直呼姓名就是了。仲长姐太客气。”
“嗯,子放说得在理。“何晏一掀长袍坐在自己拉开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悠然地说:“那么,大家各觅座位吧——这个最好的位置却是先来先到,归我了。”
何晏礼节繁多行事缜密,性格却很豪放,妙语连珠,擅长带动气氛。众人见她面有得色,便都笑着问她这位置有何奇妙,为何算是最好。何晏得意洋洋地说:“这位置在桌上属上首,跟谁说话都不需要转太大的角度,又正对门口,可以饱览厅内的旖旎风光。如此一来,饮酒赏舞两不误,岂不是妙事一桩?”
大家都调笑说想看便出去看罢,隔着帘子能看到什么。我也推她说快些出去,不必在这里跟我们勉强。何晏又连声辩解,说凭什么我们喝酒她来付账——她一定要掺一脚,喝个酩酊大醉才不辜负所付的银两。
五六个人说说笑笑,讨论着来京城后的所见所闻,赞叹安庆的富庶繁荣。在座的都是武官,话题便渐渐转到了军事国防,说着说着还争论起来。我饶有兴致地听着,心想大铭的风气还真是开放,竟然允许官员公开议论朝政评点风云,而且还是在这烟花酒肆之地。
何晏几个人都是地方武将,各自都有带兵打仗的经历,谈起边防情势来见解大相径庭。何晏称赞大皇女骁勇,又善带兵,神武营堪称大铭军队典范。另一人却说大皇女行事太武断,手段又决绝,不得人心。两个人较起劲儿来,何晏极力辩陈,对方情急之下突然立起,大声道:“镇国大将军虽然神勇,决策却实在唐突。若非她过分轻敌,怎么会中了新颂小贼的计谋痛失焉州!”
我望了她一眼——这人好像是叙州护军,六品小员,叫曹景行,只有二十一二岁年纪。听她们之前的谈论,似乎她作战经历颇丰,见解也总与别人不同,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其他人又辩了几句,说大皇女勇猛无人能匹,的确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神将。曹景行一拍桌子,怒道:“作战是集体较量,怎能急于逞匹夫之勇而置全军于不顾?把战场当做个人表演的舞台,不计行军部署,更不思家国人民,只管自己表现,这与佞臣误国何异?”
何晏变了脸色,别的人也以目示意。我一直默默坐在靠后的角落里,曹景行这时才想起我的存在,涨红了脸讷讷地坐下了,却又心有不甘地嘟囔:“我也没说错……”
何晏在桌下踢了她一脚,腿风都带起了我的衣袍。曹景行闭紧嘴巴,脖子都憋得粗粗的。我心里暗觉好笑。
众人转了话题,又讨论起京城风土人情与地方的差异。我兴味索然,听着听着便神游太虚,想起白天里方晋云的神情……他回到阔别已久的京城,情绪却并不轻松。
我想,大约是因为皇女府不同于知县府。知县府虽然清贫简陋,人人都安贫乐业,上下一片和谐。皇女府锦绣富丽的深宅大院之中却缺少这种气息——它以金钱和地位作支架,活人身处其中,当然会觉得太冷、太生硬。方晋云曾经在皇女府倍受冷落,如今回到这里,面对同样的人物同样的气氛,难免会睹物思情……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对着满眼的旧时物品在过去的痛苦记忆中拼死挣扎?我突然很想见到他。
跟何晏分手后策马回府已经是亥时将尽,李朝儒来汇报当天适宜,我问起方晋云,她翻着记事本不甚在意地回道:“他戌时便关了门,现在大概已经歇下了吧。主子若是要见他,我这便着人去喊。”
“算了,不用了。”我挥退了李朝儒,在房中静坐了一会儿,四下里打量。这房间画栋朱帘精美异常,屋中陈设也都是上乘。我不了解六皇女,也从未见过这房间,四处察看时却没有在别人家翻箱倒柜的新鲜和畅快。倒像是在翻自己多年前住过的房间,屋里的一本书一只笔都是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像是尘封很久的记忆在心底里一点儿一点儿地复苏,重新变得生动而具体。这房里的每个摆设每个细节似乎都与我有了默契,似乎很久以前它们真的是属于我……
我在房中转悠了一圈,仔细端详立柱上的浮雕,抚过厚重的帷幕,在床边坐下,轻轻拍打新换的枕头。好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床头小小的暗格弹出来,里面只有一只精致的楠木锦盒,扣着把小巧的金锁。
我捧着盒子愣愣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去翻梳妆台,果然在最下面的抽屉里寻到一把小钥匙,被层层红绸包裹着万分珍重的放在一只匣子中。转动钥匙,金锁应声弹开,我慢慢掀起盒盖,慎重地打开……
盒中是一块儿半圆的玉佩,已经碎成两半。
我将参差不齐的边缘对起来,在脑中补全缺失的部分,拼凑出玉上的暗纹,对着烛光缓缓念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