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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信物 ...


  •   从1947年马季台离家开始,云梅每一年都给他做一双布鞋与鞋垫,从未间断过。她将每日每夜的点滴思念,一针一线,密密实实地缝进一双双布鞋与一副副鞋垫里。这些鞋底鞋垫的线脚纳得细密工整,鞋面鞋垫花样美观大方,像一件件精美的工艺品。

      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马季台来到梦中与她相会,临别时总是会大声喊道:“无论如何,等打完仗,只要我还活着,哪怕只有一口气,我爬也要爬回来,和你埋在一起!”“阿梅,我会回来的,你要等我啊……”

      这是临别前他对她最真挚的承诺,也是她内心的期盼。他俩彼此深爱着对方,心心相印。愿生同衾,死同穴,至死不渝。

      这么多年来,她心里始终抱着一线希望。这一线希望支撑着她独自坚强地活下去。因为人活着就有希望。

      时间一晃就到1987年秋天,过去了整整四十年。云梅已年近花甲。因她年轻时帮别人带孩子,经常熬夜,她的身体已经明显变差。在妹妹家人的劝说下,没再去朴江县城找工做。她独居在父母留下来的老屋里,靠种菜养鸡及妹妹家人的接济,过着简朴的日子。

      云梅眼睛已没那么好使了,手脚也变得迟钝。夜晚,她戴着老花眼镜,依然坐在银白色的灯光下,不急不慢地做着针线活。

      到这年秋天,她为马季台一共做了四十双布鞋与鞋垫,堆满整整两个木箱。
      这年11月,台湾当局正式开放大陆探亲。云梅得知后,喜出望外,感觉多年的等待终于熬到头了。

      云梅打开两个装鞋的木箱,发现其中有一双布鞋与鞋垫被虫蛀了,不得不丢弃。她伤心之余,有不祥的预感。

      **

      第二年春天,同村有七个老兵从台湾回到故乡。他们是同时期被抓壮丁中的幸存者。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时隔四十年,这些当年的小伙子已大都步入花甲之年,从新兵变成了老兵。他们终于能跨越海峡这道鸿沟,在有生之年重回久别的故乡,与亲邻重逢。这是何等地幸运!

      然而,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些人回到家中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双亲的灵位牌,阴阳相隔;有些双亲长寿的,喜极而泣,满头花发的儿子跪在白发苍苍的老母亲面前哭泣,上演红尘中人生的悲欢离合......

      这些人当中却唯独没有云梅一直在等的人。

      这些老兵中有一个叫何家运的老先生,他与马季台是发小,也是与马季台同一天被抓的壮丁。苦苦等待了四十年,云梅终于从何老先生那里得知心上人的音讯,并确知他的下落。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历史惊人的相似。四十年前,国民党的黑暗当局重现杜甫诗中“拉壮丁”的情形。

      马季台与十几个被抓来的壮丁在乡里被关了三天三夜后,再被一根绳子一捆,准备押往军营。在押送的途中,他趁解手的空档,挣脱绳索逃了出来。他好不容易躲过追兵的乱枪扫射,却在返回夏家村的途中,被另外的部队又抓了回来。

      他在军营受过短时间的新兵训练,被编入国军队伍,当了团长的勤务兵。在一次战役中,团长在前线指挥作战时,两军短兵相接,他英勇上前为团长挡了子弹,光荣负伤。

      他伤得很重,一直昏迷不醒。当他醒来时,发现团长的女儿一直在贴身照顾他。因为他一表人才,忠胆义肝,得到团长父女的赏识。团长的女儿愿意嫁给他。一方面是真心真意地喜欢他,另一方面是为了报达他救父之恩。团长许诺,只要马季台愿意娶他的女儿,将官升三级,成为连长官,将前途无量。

      这门亲事在马季台的同乡来看,是飞来鸿福,都劝他接受。

      马季台却说自己无福消受,因为他心中只有云梅,坚决地拒绝了团长的好意。他宁愿只当一个普通士兵,希望战争尽快结束,早一点回到心上人的身边。

      1949年,随着国发党军溃败的加速,80万军人随□□来到台湾。马季台与何家运也是其中一员,他们俩是一个部队的战友。在开始的日子里,这些军人正值年轻,都相信蒋委员长会很快带领他们打回大陆,与亲人团聚。因大陆亲人音讯全无,回家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

      最初,根据国民党的规定,只有年满28岁的军官才可以结婚,低阶的士兵不能结婚,而且士兵满40岁,士官满50岁方可退役。1959年,“政府”终于政策放宽,此时马季台与何家运都已30多岁。

      马季台因长相英俊,为人实诚。台湾当地有一个渔民的女儿很喜欢他,但他心里只有远在家乡的云梅。被他再三拒绝后,那个渔民的女儿只得另嫁他人。

      而同村的何家运尽管在大陆有家室,但在台湾又重新组建了一个家庭,与一个老兵的女儿结了婚。

      在这80万军人中,大多数中下层军人的生活十分艰难困苦。他们退役之后,年龄也大了,又没有文化和其他谋生的技能,只能靠一些苦力活来维持生计。

      随着岁月的流失,依然单身的马季台年龄也逐渐变大。他后来被政府安置在“荣民院”,靠着微薄的津贴孤苦无依地生活着,心中始终抱着归乡的希望。他时刻祈盼着有一天能重回大陆故土,与家人团聚,与云梅重逢。

      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的悲歌《望大陆》,正是这些老兵心情的真实写照,他写道:“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每当孤寂无人时,马季台凝视着手中的一双布鞋与鞋垫,就会不自觉地流泪。他的眼睛因哭多了,视力变差了,风一吹就容易流泪。

      这双布鞋与鞋垫是云梅亲手做给他的,鞋底已被磨损得很残旧,鞋面及鞋垫的花样已分辨不出原来的色泽,却依然干净完整。几十年,他悉心呵护着这双布鞋与鞋垫,并随身携带着,仿佛云梅时时刻刻地就陪在他的身边。

      **

      马季台经常回想起与云梅一起相伴长大、两小无猜的快乐时光。他和云梅同年生,是在夏家村一起长大的。

      他脑海中对她最初的记忆,来源于一条刚出生的小黑狗。5岁左右孩子的心如同小狗身上的毛发,柔软而温暖。当那只小黑狗在他家安家落户时,她几乎每天都出现在他家里,与小狗一起嬉戏玩耍。

      他俩象疼爱一个婴儿般的宠着那只小狗。他们将最好的东西都拿来与小狗分享。和小狗甚至同啃过一块肉骨头,合饮过一碗鸡汤。只是可怜的小黑狗,在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却也没能熬过那个冬天,生病,死去了。

      她找来一个小盒子,将小狗的落下毛发收集起来,珍藏在盒子里面。听她妈妈说,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看到这个小盒子还是会哭,心里有对那只小狗的愧疚。她从小就是一个心地善良、长情的女孩子。

      那时的农村很穷,又处于动荡不安、物资溃乏的战争年代,要想吃肉和其它一些荤菜,有时连逢年过节都难得有。他父亲是一个屠夫,帮乡亲杀完猪,都会带些猪下水回家,所以吃肉的机会多一些。

      那时候他还小,并不懂得爱情,仅仅是单纯地喜欢云梅而已。于是,他经常偷偷捞一小碗菜,一阵风的跑到村西头的老槐树下。

      云梅早早等在那里。一看见他,就欣喜若狂地跑过来,头顶上两个羊角辫一颤一颤的。然后两个人面对面坐在草地上。他一脸宠溺地夹着肉,一口一口地喂着她吃。云梅吃着吃着,肥油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赶紧伸手用袖口帮她擦掉。云梅傻笑着望向他,一脸幸福与满足。

      那个时候的感情很简单,也很纯粹。他们一起上山下河,一起打野兔摸鱼,一起摘花摘野果,一起捕蝉捉蝴蝶,快乐的笑声伴着山歌声,灿烂的阳光化成满天星光。如果能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一生,那该是多么美好。

      后来,俩个渐渐长大了,进入青春期,开始懂得避嫌了。

      马季台长成一个高大英俊的大小伙,聪明能干,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

      云梅长成一个高挑美丽的大姑娘,温柔贤惠,能做一手好的针线活。村里很多小伙子都暗中倾慕她。云梅见到他会害羞,变得忸忸怩怩的。远远看见他,会有意识地绕道走。

      马季台见她如此,心里不乐意了。他一日不见她,心里就难受得要死。他相信云梅心里肯定是有他的。因担心夜长梦多,他求着阿娘去云家,早早地定下他与云梅的亲事,打算来年开春后就成亲。

      定亲后,他俩会偷偷地约会。她喜欢将辫子甩到身前。他喜欢看她用手指绕着辫梢玩的模样,也喜欢她用嘴咬辫梢想心事的样子。

      云梅第一次送给他的定情信物就是那双布鞋与鞋垫,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听见他将被抓壮丁,与云梅离家前,他就随身携带了这双布鞋与鞋垫。

      马季台也经常回想起与云梅最后分别时难分难舍的那一幕。云梅哭喊着对他说:“我一定等你!一定等着你回来……”她的声音仿佛还在他耳边回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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