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惊恐征》参天树

1、第 1 章

　　卓芮安安静静地站在马路边，和周围形色匆匆赶早高峰的人都不太一样。

　　蓝色医学口罩和刘海几乎遮住他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架着黑框眼镜。白色带帽卫衣，胸口有一排小小的刺绣字母—LANVIN—。浅蓝色牛仔裤，一双白色带红蓝条纹的休闲鞋。棕色皮质双肩包随意搭在右肩上，一手插兜，一手把手机举在眼前看。

　　白色轿车从他面前开过去，次啦一声停下。

　　卓芮抬起头来，看到车身上喷涂了一排蓝色大字——民安保险公司查勘车。

　　车牌号：陕A G57*6J

　　没错，就是他了。

　　他走过去，用食指轻轻敲了几下车窗，再伸手去拉车门。驾驶位上的年轻人转过脸，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哈喽，是卓芮吧？”

　　“是，你好，秦邵？”

　　“对对，你来挺早啊？”

　　卓芮看了眼手机——八点二十一。

　　“路不熟，早点出来转转，我也刚到。”

　　等他系好安全带，秦邵一脚油门又将车汇入了川行的车流。

　　“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你呢？”

　　秦邵啧了一声，“昨天忘跟你说了，别吃早饭，哥带你去吃最地道的西安肉丸胡辣汤。”

　　哥？

　　卓芮听了这话，定定地盯着秦邵侧脸打量了几秒，眼角向下弯了弯，淡淡说：

　　“没事，秦哥，你要是还没吃，我陪你去。”

　　车开进城墙里的老城区，在一个巷子口停下来。

　　秦邵从兜里摸出口罩来戴上，下车伸了个懒腰。卓芮跟着他下车，才发现这个人还挺高的。

　　“走，这边巷子太窄了，车开不进去，剩下的路咱得走过去。”

　　早餐店很小，夫妻两忙前忙后，招呼着里外一共四桌客人。

　　“你先坐这，我去点东西。你再吃点不？”

　　“不啦，谢谢。”

　　“那行。”

　　秦邵也没再客气，自己去点了一个腊牛肉夹馍，一大碗胡辣汤，上面放了一大勺油泼辣子。

　　看起来还挺香。

　　卓芮坐的位置是最后一个空座。等秦邵端着吃的过来，也没有其他位置空出来，大家都这样挤着吃。卓芮站起身，让秦邵坐他的位置上吃饭。

　　“谢谢，我吃的可快了。”

　　卓芮站在一边，看他几口吞下了肉夹馍，再用勺子搅了搅那碗稠的满是菜和肉丸子的胡辣汤，吸溜吸溜下去了半碗。

　　“哎呦，太爽了！”秦邵抬起头，看卓芮正在看自己，他挖了一勺胡辣汤问卓芮，“尝尝？”

　　卓芮这人，从不跟别人share食物。

　　也不完全是在国外养成的习惯，他自小连妈妈咬过的苹果都不肯吃，觉得上面沾了口水，很恶心。

　　可秦邵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他很干净。

　　第一眼就注意到秦邵头发清爽，头皮干净。脸上皮肤光滑，眼角和鼻子也很干净。十指纤长，指甲修剪的刚刚好，指头很干净。身上穿着民安保险公司理赔员工装，里面露出的白衬衫领子干净。虽然没有按规定穿配套的裤子和工鞋，但鞋面干净。

　　哦，说到这里，卓芮还从后面偷拍了一张秦邵的照片，留作证据。

　　那种干净不单是一种视觉上的白净，事实上秦邵肤色是晒过太阳的健康色。那种干净更像晒过太阳的被子，触感、味道、情绪上让人愿意亲近，无害、松弛的感觉。

　　虽然，但是，卓芮就是感觉秦邵整个人都很干净。

　　他犹豫了一下，便上前接过了秦邵递来的勺子，拉下口罩，俯身去尝了一口。

　　“嗯，不错，好吃。”

　　“是吧！你要是爱吃，下回我再带你来！”

　　“好。”

　　秦邵把剩下的半碗胡辣汤快速扫光，拿桌上的粗糙卷纸抹了抹嘴，站起来带着卓芮去开车，在辖区内巡视。

　　车险理赔员都划分了自己的片区，没有案子的时候就在片区内开车转。这样能保证一旦客户出了险，十分钟之内到达出事地点。

　　几十年来的传统车险理赔做法都是这样：客户出了事故先打电话给保险公司报案，接线员记录信息，再联系片区理赔员告知出险地点，理赔员开车去给客户进行现场查勘定损服务。

　　最近一年，各家大型保险公司开始学习互联网公司推行线上化。

　　所谓保险线上化，就是由保险公司联合科技公司设计开发手机客户端APP。客户出险后先在手机APP上报案，由线上客服远程处理，小案子几分钟就完事了，不再派理赔员过去，大案子才需要派人去现场。

　　理想情况下，这是个三赢的方案。

　　公司提高了服务效率，节省了人力成本。客户不再因为一点小擦碰耽搁时间，特别是在比较偏远的地方出事故，以前要等半小时以上，现在打个视频电话就可以离开了，保险公司照赔不误。而理赔员也不用那么辛苦，早晚班的熬着，还可以获得更大的赔偿额度权限。

　　不过，民安保险公司深圳总部投资了数以亿计的资金打造出的APP上线一年后，弊端逐步显现。

　　这种互联网化的创新，员工和客户不仅不买账，还怨声载道。对于公司，这一年来降本增效上也收效甚微，甚至和预期背道而驰，口碑和销售额双双跌到历史最低。

　　总部老大着急了，让合作的科技公司进行全面的系统优化，让各省公司组织专项团队进行本地化攻关。

　　陕西省分公司这才开始不惜重金招兵买马，从互联网公司挖了一批新型人才。

　　卓芮就是其中之一。

　　此刻，他正坐在理赔车里，闲适地看着窗外。

　　按理说，早晚高峰是最容易出险的时段，普通理赔员绝不会在这个时间段去吃早饭。但秦邵不是普通的理赔员，他是负责西安城区的大案组组长。

　　“你戴口罩和摘口罩看起来气质不太一样。”

　　秦邵一边单手开车，一边对抱着双肩包乖乖坐在副驾驶座的卓芮说。

　　“哦，是吗？摘口罩丑了？”

　　“不是不是，都挺帅的。我意思是，戴口罩好像感觉更好说话一些。”

　　卓芮笑了笑，“是吗？你刚好相反。”

　　秦邵听了这话，忙摘下了口罩。

　　“哈哈，确实是，很多同事和客户也这么说。平时大家关系都挺不错，我一带上口罩吧，跟我扯淡的人都少了，连NPS都下降了，哈哈哈哈哈哈。”

　　NPS是客户给理赔员服务打分的一个指标。

　　看来，不止卓芮一个人感觉他戴上口罩会变凶。

　　“我就说嘛，刚刚感觉有点捂得慌。你也摘下来吧，公司每天都做检测，没问题的。天热了，闷得很，等有案子了见客户再戴上就行。”

　　卓芮听他的，也把口罩摘下来，收进了一个专门放口罩的盒子里。

　　秦邵左手手肘支在车窗沿上，手掌托着头，余光瞥到这一幕，不禁笑起来：

　　“我们理赔口的都是糙老爷们，还真没见过你这么讲究的。你这样的肯定很受女孩欢迎吧？有对象吗？”

　　要是以前，卓芮也就敷衍句还行没有谢谢了。可眼下还要和这人待一个月，还要从他那获取更多的真实信息，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太清高。

　　“上学的时候是个书呆子，没有女生喜欢。工作之后倒是有几个有好感的，不过没处。”

　　“不能吧？你这样的，没处过对象？长得帅、学霸、讲究，女生不都喜欢这样的吗？肯定是你要求高！”

　　卓芮自嘲地笑了笑。心想，国外和国内不一样，只学习不玩耍，这样的男孩有点傻。

　　“嗯，以前是要求太高了点。那你呢？”

　　卓芮顺着秦邵的话聊起来，“听说公司里有不少女孩都喜欢你？”

　　“嗨，我吧，念书不行，就搞体育锻炼，打球啥的，反正也挺招小姑娘的。就是，我喜欢的姑娘她喜欢别人，就你这样的。后来……”

　　秦邵没再细说下去，“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喽，我俩没缘分。现在吧，我们理赔部上上下下两三百人，我能接触到的异性只有小月月和王姐俩人。王姐都结婚十几年了，小月月脸比十五月亮还圆，还抢手的很，哈哈哈哈哈！”

　　“唉，不是，”秦邵咂摸了一下，捕捉到卓芮话里的信息：

　　“你不是刚毕业来实习的吗？怎么听你意思以前还工作过？”

　　秦邵前几天接到理赔部老大曲永的任务，光是说让他带一个新人。反正每年省公司都会来一批大学毕业生到理赔一线走马观花的学习一番，他就没详细打听。只是觉得今年这个人有些反常，时间长达一个月不说，还要让他这个组长亲自带训。

　　“我工作过几年了。不过，上个月才到咱公司报到，也算新人，日后还请秦哥照顾啊。”

　　秦邵开车，只听到卓芮话里的真诚，没看到他眼里的戏谑。

　　“哎哎，好说好说，省公司的都是咱领导。嘿嘿，我就说嘛，看你那沉稳劲儿还真不像大学生。那你原来在西安什么单位？”

　　“我是外地来的。”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今年省公司从北上广深招了一批互联网人才？”

　　也算是吧。

　　卓芮没有反驳，含糊答道：“嗯。”

　　“高材生啊！你们互联网那些我不太懂，但是谁都知道互联网人才多，不像我们学历低，工资低。那你培训完之后去省公司哪个部门？”

　　“线上客户部。”

　　“哇！”秦邵明显很激动，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线客啊！全公司漂亮妹子最多的部门就是线客啊！兄弟，到时候给哥留意着，有漂亮妹子介绍我认识呗！”

　　虽然秦邵还在开车，但卓芮透过他的躯壳，都能看到内里那个小秦邵已经在搓小手手了。

　　“哈哈，那没问题！不过，我觉得单凭你自己，搞定个人问题肯定也很容易。”

　　“哥以前是狂过，不过现在年纪大了，看身边一个个结婚生子，说不眼馋是假的。”

　　“你多大？”

　　“25喽。”

　　卓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25就算年纪大，那31岁的自己在他眼里岂不是木乃伊了。

　　“25还年轻啊，正是好岁数。”

　　“你还小，不懂年龄焦虑。我们组里现在除了老刘，剩下都得管我叫哥。本来大案组应该是老人最多的组，可是这一年公司搞线上化，一线收入降低了，根本养不活一家子，老人们都转岗或者跳槽了。”

　　“你一个月多少钱？”

　　“七八千，组里其他人五六千，在县里的三四千。物价这么高，可怎么活？”

　　卓芮下意识摸了摸衣服袖口。

　　原来理赔员有灰色收入，线上化后都变透明了。一线辛苦工作一个月，也就挣个自己身上这件衣服的钱。

　　怪不得人才流失那么严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