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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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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夏夜的天空总是明净清澈,月色如水。几丝徐徐的凉风吹动了木门上方的风铃,金属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祁喻从房间冲了个澡出来,头发上的水珠沿着脖子滴进身上穿着的宽松纯白T恤里,手上拿着一条白毛巾随意地擦拭。
他顺手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前台桌面,把入住登记本和几只用了一半的水性笔一起放进抽屉里。
听到动静,许林蔚从晃晃悠悠的老爷椅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一巴掌拍向旁边捧着跟手机对面队友叫嚣的人:“他出来了。”
“打完这把,打完这把!”那人叼了一根棒棒糖,含糊不清道,同时手里操作着转了个方向,躲开屏幕对面的又一次攻击。
祁喻也不催,搬了一张木质的小板凳,放在石头小桌子旁边坐着等。虽然是夏日,但丽江的夜晚总是凉爽,跟秋天的体感没什么两样,穿短袖还是有一些凉飕飕的。
不一会儿,那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他们耳根终得清净。许林蔚冲那边吹了个口哨:“吐司大人,这把打得怎么样?”
木双放下手机,对着房顶的木质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回答道:“遇到的队友是个傻逼,跟你一样。还有,我知道我的姓氏在纳西族中很尊贵,但你要是再这么叫我,信不信我明天就把你丢进四方街的大水车里。”
祁喻懒得听他们无止尽的拌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盒子,丢到小桌子上,又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是一副扑克牌,“你俩行了,不打睡觉。”
木双一听不乐意了,以为祁喻真要走,于是忙说道:“这么早,不睡不睡,来打!”
自己开民宿做老板的日子,最舒服的地方莫过于自由。丽江虽是热门的旅游地,但不在旅游旺季的时候还是很休闲的。平时要是客人少,他们就会白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晚上聚在一起打牌聊天,大概是一辈子都可以这么过下去。
今晚的牌运没有昨晚的好,全是一些零散的还小的牌,只能一张一张地出,打得祁喻都有点犯困了。
寻思着再打两盘就找个理由回房间,结果在一局洗牌的间隙,许林蔚的女朋友正好打了个视频电话过来。
这人把还没整理好的牌往小桌子上一丢,朝他们抛下个得意的眼神,拿起手机就去民宿中庭的小亭子里接电话了,剩下祁喻和木双大眼瞪小眼。
木双:“这人也太重色轻友了。”
祁喻见状牌也懒得洗了,站起来倒了一杯刚泡好的酸枣仁茶,又问木双:“喝吗?”
木双摇摇头,“喝不惯那味道。”
祁喻就没理他,做回自己的位置上。
木双转了转眼珠,看看祁喻:“喻儿。”
祁喻端着杯子,抿了一口茶:“怎么了?”
“就你嫂子给你介绍那白族姑娘啊,”木双道,“昨天见面之后感觉怎么样?”
木双说的白族姑娘是个高中语文老师,看起来小小个儿的,戴着硕大的黑框眼镜,很爱笑,刚毕业没几年,家里一直催着找对象。
“人家看不上我,哥。”祁喻摇摇头。
“你就跟我瞎扯吧。”木双无情戳穿,“她今天还跟你嫂子说对你印象挺好,你自己不喜欢也别赖别人啊。”
木双的老婆是个很热心肠的人,见他这个年纪了还单身,给他介绍过好几个姑娘,人都很好,没成是他自己的问题。
祁喻一时无言,只好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木双又道:“你自己数数这都拒绝多少个了。跟哥说实话,你是真都看不上啊,还是根本不想谈?”
祁喻放下手中的茶杯,慢慢说道:“可是还是没缘分吧,就别耽误人家姑娘了。”
“没缘分没缘分,每次你就会用这点说辞来应付我。”木双戳戳祁喻的脑门,“要不是我准备回家种田了,我才懒得管你!”
木双是这家民宿里的员工,陪着祁喻干了很多年,一直很照顾他,他们是雇佣关系,但更是朋友和兄弟。不过木双的老婆前不久怀孕了,住在县城的家里,夫妻两地分离不方便,他便打算辞去这份工作,回家另寻出路,“种田”只是开玩笑的说法。
祁喻开玩笑说:“我会想你的,哥。我再努努力,争取等你下次带我干儿子来看我的时候,可以收到两份红包。”
木双“哼”了一声:“我还没答应让我孩子喊你干爹呢,你自己就先认上了。”
祁喻立刻故作心痛,捂住胸口:“以咱们的关系,你喊我爹都够了,何况是你孩子。”
“祁喻你皮痒了!”木双笑骂道,举起拳头垂祁喻的肩膀,祁喻也回敬他,两人你一拳我一拳有来有往。
持续不断的玩笑打闹,终于是岔开了刚才的话题,祁喻见状松了一口气。
最近来丽江旅游的人不算多,民宿里的客人也少,房间都没有住满。夜色越来越浓,这个时间点一般也没有客人再入住了,玩闹的间隙祁喻看了一眼墙上的木钟,对木双说:“挺晚了,我们收拾收拾关门吧。”
木双也觉得有点困,点头道:“是有点晚哈,那你在这收拾吧,我去关门。”
站起身时还故意用胳膊肘撞了祁喻一下,跟小孩似的,祁喻无奈极了。
木双走到前台,拿起他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再慢悠悠地走到民宿大门边,习惯性地探身子出去看了看。
对面的几家民宿早就已经熄了灯,树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四周寂静得可以听到知了的叫声。他缩回身子,双手慢慢合上沉重的木门。
而正当门要关紧时,外面的青石板路上发出箱轮滚动的声音,有些急促。一位男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还有房吗?”
祁喻把扑克牌装进盒子里的手彻底顿住,纸牌不留神散落了一地。
木双也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来,刚刚还差点把人家关在外面,忙热情地迎了上去:“有房有房,请进。”
木门被重新打开,木双这才看清前来的男人,身高很高,身材修长,五官立体而深邃,气质也沉稳内敛,身后跟着一位穿着红色连衣裙的长发美女,看起来应该是一起到丽江旅游的情侣。
木双接过两个行李箱推着往里面走,路过祁喻时看到他还在坐在石桌前发呆,催促道:“你干嘛呢,外边来客人了。”
祁喻这时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捡起一地的牌,差点打翻一旁的水杯,他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冷静。
可是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他低头看看自己,洗完澡随便穿的一件旧T恤和大短裤,脚上也是穿了很多年没舍得换的人字拖,头发乱七八糟的没有发型。如果此时有一面镜子,应该还能看到自己脸上的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吧。
硬着头皮走过去,颤动的手指微微蜷缩,从抽屉里拿出住宿登记本和笔。“您好,请问几间房?”
男人的嗓音这次几乎是从他头顶响起:“两间。”
祁喻接过两人递上来的身份证,偷偷看了一眼在后面站着的女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订一间房,随后就盯着其中一张身份证移不开目光。
证件上像素不算高的那张脸,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好像比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更能直接地冲击他的回忆。
毕竟他们在二十岁的年纪相识,现在已经离二十岁那一年很遥远了。
刷身份证,人脸识别,电脑登记,一系列流程做完后祁喻将身份证和卡房一起递给他们。
但是递出去的手并没有被接住,停留在半空中,祁喻抬头,发现对面的人也在看着他。
“先生,你们的证件和房卡。”祁喻低声提醒。
“你……”
祁喻此时紧张得不行,另一只手在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抠着前台边缘。那个人只说了一个字,又止住了话头,接过房卡和身份证,拿出其中一张房卡对身后的女人说:“你先进去,行李待会我来拿。”
说完这句话,那个人维持着姿势没有动,没有把头转回来,直到看见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才慢慢转过去看祁喻。
祁喻本希望深夜客栈里并不亮堂的灯光可以帮他掩饰一下,至少在今晚如此狼狈的样子时,让他不要认出他。但是下一秒,他的愿望落空了。
那个人说:“祁喻,好久不见。”
半晌,祁喻听到自己的声音缓慢地回答:“好久不见,季云淮。”
角落的小音响里正播到了《梦中的婚礼》,悠扬的钢琴曲萦绕在这小小的天地之间。门口的风铃此时又发出叮铃的声响,是一阵来自远方的风,吹过白雪皑皑的山峰,吹过清澈明亮的湖水,吹过飘在丽江上空想要停留的云,吹向了门口那块写着“遇云”的牌匾,那是民宿的名字。
曾经的那个纳西族少年和如今湿润惬意的城市重叠在一起,祁喻突然想不起来今天是哪一年哪一天。
“——哎帅哥,你的行李我刚刚帮你拿到隔壁的房间里了。”一声洪亮的声音突然从楼梯口传来,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尴尬气氛,木双的脚步正在往这边走来。
祁喻瞬间松了一口气,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如此感谢木双的及时出现。他别开视线,装作不认识对面的人,低下头假装收拾桌面。
季云淮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木双走到季云淮面前,笑出一口白牙:“别屋还有人住,我不好放门口,那姑娘说先放她房间,我就给你拿过去了,你上去记得拿哈。”
季云淮也不再看祁喻,对木双微微点头:“谢谢。”
“谢啥。”木双没注意到楼下这方寸空间里的气氛异常,神经大条地强行插入祁喻和季云淮两人之间,靠在桌子边,就跟季云淮闲扯,“我看你亲切,你哪里人啊?”
季云淮诚实回答:“本地人。”
看季云淮长得挺白,看起来也不太像是本地人,木双有些不信:“是不是从小就出去了?”
“上大学的时候。”
“哦……”木双了然,又起了八卦之心,笑问:“那这次是带外地的女朋友过来玩呀?”
木双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总喜欢跟自己看着顺眼的客人聊上两句,聊聊客人们的家乡,聊聊外面的世界。祁喻了解他,平常看他要是跟客人聊嗨了还会适当阻止一下。
但这次祁喻却想听他多聊点。无意识在纸上胡乱划圈的笔停下,用眼睛偷瞄季云淮。
“不,她不是我女朋友。”
季云淮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感受到了祁喻的视线,眼神轻轻向他扫去。
祁喻立即心虚地低下头,没控制好手上的力度,笔尖一不小心把纸给划穿了一条裂缝。
不是女朋友却那么亲密地一起旅行……好像问到了不太该问的,木双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忙转移话题:“我跟你说住我们这里可方便了,你们要去景点我们都可以开车接送,我还认识人,准备去哪里玩儿可以跟我说,我找人帮你们打折……”
横穿于白纸上的裂痕与他之前画的混乱线条交杂在一起,看得祁喻心慌神乱,今晚吃的食物都在往喉咙口翻涌,胃里一阵绞痛。
再也无法平静地听他们的聊天,“啪”地一声,他放下手中的笔,眼睛盯着地板轻轻说道:“你们先聊,我回去了。”
他的房间就在民宿一楼,走几步就能到,而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这几步路走得有现在那么艰难。
木双还在身后滔滔不绝,走远了就听不清楚他们在聊什么,祁喻拿卡刷了房门,用了全身的力气阻止住自己再往那个方向望去。
进到房间后,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彻底松懈下来,再没了刚刚全力维持的冷静。他慢慢在床上躺下,将自己蜷缩起来,明明是胃疼,可心脏也像不堪重负一般跟胃叫嚣着谁更痛。
他用手捂住心口,感受着许久不曾跳动得这样剧烈的心脏。而心脏上又有一个陈年结痂的伤口,跳得越厉害,口子就裂得越大。
他看见摆在床头柜上的日历。
大脑太过混沌,竟然需要看日历才能想起现在是何年何日。
离那时候过去多久了来着?
一年、两年、三年、……六年。
掰着手指数数是那么地轻松,仿佛那些岁月也如同指尖动一动,就过去了。
他慢慢挪动到床头,把日记本盖下,右手手臂覆上眼睛,堵住眼角的湿润。
六年。原来他们已经分开那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