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桂树秋

1、第 1 章

　　烟雨濛濛
　　城外溪桥上，一人撑伞，踏过飘落的杏花和柳叶。
　　她面色苍白如纸，手腕伶仃，一身青衣寂寥，倒与这暮春寒风相得益彰。只眉间平和沉静，压下一身飘摇之感。
　　身后有女声传来，分明压抑着怒气。 “你今天就要走？连我登基都等不得？”
　　林还脚步顿住，并未回头，声音平稳：“军情紧急，不容臣耽搁”，说罢，她便急走几步，钻进了等在原地的马车之中。
　　赵平姝目光追随她的动作，却隐约看见她脸色发白。马车驶动，她解下身上黑色披风，攀住车窗，欲要掀开帘子，把披风塞进去。
　　林还下意识地去压窗帘，冰凉的手压到了赵平姝手背上，烫得她心一跳，瑟缩回去。
　　而赵平姝却以为是披风系带上的玉坠凉手。目送马车消失在烟雨春景中，心头有生气，有委屈，有怅然，也有对几个月后林还回归的期待。

　　她和林还少年相识，彼时自己还是大雍皇宫中最不起眼的皇女，生母早逝，一个人住在烟霏殿。
　　由于她性格孤僻，皇帝几乎不见她，只有四哥，由于在一块儿进学，经常给她送各种吃食。
　　伺候她的宫女太监不把她当回事儿，好几回偷偷把东西拿走。有一次，四哥送了她一大盒桃花糕，软糯香甜，她吃了一块，至今都记得那味道。
　　剩下的当晚就不见了，第二天，烟霏宫死了两个太监一个宫女。
　　这事儿惊动了皇帝，问她，她只说是烟霏殿最近闹老鼠，哪知道这饵被大胆的宫人偷吃了呢？
　　从那以后，烟霏殿伺候的宫女太监对她也恭敬了许多。
　　她一直像个透明人，活在红墙内直到她十岁那年。

　　那天，她坐在夕阳斜晖下的回廊亭中温书，看到北椋亡国，感慨千金易得，一将难寻。
　　却听头顶有人轻笑一声，恰似风叶鸣廊。她在宫中多年，当然听得出对方并无一丝恶意。
　　这一声轻笑像羽毛挠在她心上，她忍不住扬声道
　　“什么人？可否出来一见？”
　　“过路人”
　　那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亭外。赵平姝回过头去。
　　那本是平常的一个夏末雨后的傍晚，赵平姝却清楚地记得自己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看倦的宫墙落日却动人了起来，只觉水风清透，晚霞明净。
　　林还看赵平姝对她的出现并不大惊小怪，眼神只有好奇，没有防备，觉得这小孩儿不错，起了指点之心，一边抬脚往里边走，一边给赵平姝上课：
　　“只要当年大椋的儇帝还在，十个绝世将才都不顶用，你想想，当年把持朝政的大臣都是些什么货色？道士、宦官、商人。儇帝在一天，这些人就有一天的荣华富贵，他们会容得下直臣，能臣？再厉害的将军、宰相都不顶用，皇帝烂了，一个国家就是烂在根子上了。”
　　林还本来想说你们老赵家也快完了，看着这么小一孩子，也忍住了。
　　看那小孩儿呆头呆脑愣愣思考的样子她忍不住戳了戳对方的脸颊。
　　赵平姝从怔愣中回神，吓了一跳，见对方笑嘻嘻的样子，充满怨念地一瞪眼。
　　林还哈哈大笑，“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赵平姝转过头去，“赵平姝，十岁”
　　“十岁，那应该是进学四年，有自己的思考，还不错。但……”
　　赵平姝的心随着她的话悬起，别扭地转过来，“什么嘛？”
　　林还笑了：“你们先生教的是给世人看的史书，你学得再好，也是白搭，也是被糊弄的一员。我问你”
　　她蹲下来，笑吟吟地看着赵平姝“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先生，听我讲一讲帝王将相该看的史书？”
　　赵平姝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问：“为什么要教我？我一个不受宠的帝女，学得再好，也没有用得上的时候。”
　　小小年纪，心眼挺多，林还心里哼一声，大雍皇室其他皇子皇女要么是歪瓜裂枣，要么被看得紧接近不了，就剩这最后一个选择，林还也不想放过。
　　她把腰上玉笛解下来，牵过赵平姝的手，递给她，说：“你且学着，没准哪天就用得上了呢。笛子送你啦，就当拜师礼，会吹吗？”
　　赵平姝不着痕迹地先把笛子握在手里。
　　皇帝自诩是个风流才子，在下一代的教育上，治国之术不见重视，诗书礼乐倒是上心，她哪里可能不会？面上却一点不露痕迹：“没学过”
　　那天林教了赵平姝一首阳关三叠，那时她还不懂什么叫“一曲阳关情几许，黯然销魂为别离”

　　此后两年，林还日日来宫中，给她讲历代皇帝他们的每一个决策，动机，效果，替代性选择；讲佞幸如何揣摩上意，如何党同伐异；也讲贤臣的私心、能臣的贪婪；她将赵平姝带出宫，教她弓马骑射烧火做饭、插秧种地，让她看收成欠佳时百姓卖掉土地成为流民，看水灾后赈灾粮被层层盘剥剩下碎石和糠壳。
　　两年后，大雍朝廷沉浸在太平盛世的迷梦中，北方秦王却带领三万铁骑挥师南下，踏碎大雍万里河山。
　　儇帝被剥夺皇帝称号，像牲口一样被运往北漠，和他一样遭受此命运的，还有赵姓宗室全部成员、朝廷大臣，以及秦兵所过之处的全部女子。
　　宗室贵女、皇帝嫔妃、甚至皇女宽衣解带，伺候着这些丝毫不把她们当人来看待的野兽，不服从的，就被用铁杆穿起来，扒光了衣服，竖在营前。
　　赵平姝才十二岁，习武两年，身材劲瘦，眼神坚毅，和温柔娇怯的其他贵女不同，她当机立断，在秦兵入宫前换上了宫女服饰。那些人忙着蹂躏那些激得起他们征服欲的宫嫔、美妇、贵女，她只被拉去席间敬酒，却也免不了被摸上几把。
　　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能忍胯下之辱。赵平姝这样想着，身体却微微发抖。
　　秦兵北上，风纪渐松，她勾住一个稍有话语权的百夫长，在对方提出欢好时，提出想在野外试试。
　　赵平姝生得英气，但她露骨地故作娇媚时，又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对方见她只是一名年幼宫女，不可能有什么威胁，便带她出了扎营之地，去往河边水草丰美芦花荡荡的深处。
　　赵平姝当机立断，扭断了他的脖子。并不多做发泄，深深看一眼秦兵军营，往南边赶路。
　　她这才明白林还走之前对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平姝，天下将乱，你们大雍皇室，命中该有一劫，你要是能渡过，就来水云间找我。”
　　林还摸了摸她的头，轻轻拉过她，抱了一下：“你可要争气，别让我们师徒缘尽于此”

　　那时候，赵平姝突然开始无比怀念林还那个带着草木清香的温暖怀抱，怀念林还羊脂玉一样的手捏她的脸，她卷起纸敲自己的头，她躺在藤椅上摇晃着等自己做桂花糕。
　　——
　　出了京城不久，天色渐渐放晴，林还下了马车，在附近的驿站挑了匹快马，一路北上。
　　杨柳春风背她而去，马蹄踏在沙石上，雁门关外天高地阔，落日浑圆，她对这一路的风景再熟悉不过。
　　十五年前
　　她感应到大雍气数已尽，但这个存续几百年的中原王朝即使已经腐朽得千疮百孔，依旧伫立在那里。
　　她无意力挽狂澜，只有大雍完全覆灭，才能从废墟上重建希望，如果试图修补，那扎根在这坐高楼下，枝蔓盘结在高楼上的旧势力，将会疯狂消灭一切修剪它们，让高楼重见光明的力量。
　　但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果没有令人信服的明君，中原大陆将陷入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混战中去。
　　她林还既然承天地恩泽而生，自当为万民带来福祉。
　　于是她有了一个人选，嘉福帝姬，赵平姝。
　　她花了两年的时间培养她，也花两年时间来考查她。
　　她聪敏好学，又毅力非凡，两年来，为了适应填鸭一样的教育，刮风下雨，霜寒下雪，都是卯时不到便起，亥时才睡。
　　更重要的是，一个自小被苛待，心性狠绝的狼崽子，能在遇到逃荒百姓时，将身上的干粮全部施予，保有两分仁善。
　　所以，虽然大雍皇室气数已尽，身为皇族的每一个人都必须迎接自己的命运，不容她去干涉，但……
　　“真是不让人省心，我还是去看着你吧”
　　林还无奈一声叹息，就这样，她隐藏踪迹，从赵平姝被押出皇宫，关进秦军兵营，到她回到水云间。
　　她看到了一个和平常自己所见完全不一样的一个赵平姝。
　　坚韧、弱小又强大。
　　从水云间“重逢”开始，她将自己的所有筹码摆在了赵平姝面前，私兵、武器、商行、漕运船队，并向她提出建议：打出大雍皇室唯一遗脉的旗号，广纳人才，收复失地，平定中原。
　　而赵平姝仅用了十五年时间，便做到了，下个月初一，就是登基之日。只可惜，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随便写写 短篇练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