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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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我说，当她仰头透过那微微荡漾的波纹凝神看着那湛蓝蓝的天空时，她的表情尤为落寞。
她扯出个虚幻的笑，不知是不是自嘲，眼神却变得幽深起来。
她说，有一天，有条船从天空中划过时，漾开了水，也卷带走了她的心。那船那庞大的阴影，落在水里，竟投到了这深潭里，宛若一条巨大的黑鲨，让她感到颤栗却新奇；那遥远却真切的喧闹声中拍出一阵阵的浪花，在大海中跳跃后回转，像是如影随形的鱼群。她好似看见自己的四肢以奇异的速度生长起来，长出细腻滑嫩的肌肤和细细长长的触手，还有海藻般蓬松的毛发。
——她变成了一只怪物。
她惊叫着蜷缩起了身子，抬起眼却看见了光。
那时她仿佛看到了耀眼的阳光穿透了她透明的身躯，投入了她干涸的眼底。眼里有惊诧，有无助，有欣喜……都被光芒盖住——不见了。
耀眼，却伤了眼。
那天空是那样那样得蓝，蓝到让她不禁潸然泪下，那天空就在那咫尺之遥，近到她不禁张开双手拥抱。
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天空和水并不相连，就算看上去再触手可及，却是永远的遥不可及。像我们这种卑微的生物，是不配拥有蓝天的。而浩荡无际的苍穹，却永远容不下我们。
那是神的眼睛。容不下一点灰尘。
而她终究是失去了天空，眼中的神采也一天一天地黯淡了下去……再后来，便是真的没了光彩。她的触手、血液和毛发奇迹般消失了；她再也没有见到过“黑鲨”。
而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或者说，我们没有名字。
连名字也是一种奢侈。
这，便是蜉蝣灵的宿命。
这里是深不见底的幽潭深处，黑暗中仅有的几缕微弱的阳光也瞬间被水打散。空气和冰凉刺骨的水仿佛黏着起来，湿腻腻的贴在形体上，束缚得让生物有些喘不过气来。
当然我们感觉不到。
我们的王国几乎是封闭的，没有阳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只有一双双空洞却炫目的双眼在幽暗中熠熠生辉。
有阳光便有阴影，阳光普及不到的地方便是永无止境的黑暗。我们不曾拥有光明，亦不敢触碰光明——因为阳光会让我们变得贪婪，只有那黑暗潮湿中，才会有无尽的平静在内心疯长。
但是我们向往光明，向往蓝天。我们喜欢偷偷地游到深潭的上方，从细细的缝隙里看着上面的宽广，羡慕地看着空中飞翔的雁，雀跃的仿佛自己也感同身受；回到下面，我们又变得安静，在黑暗中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少个冬秋。
上面依旧蓝天如画。
老一辈的蜉蝣灵说，那是重生。
长老淡然地说，那是痛并快乐的。只是——那触摸蓝天的快乐，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最后蜉蝣灵落得的，只有寂寥。
我觉得悲凉。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昙花，水底深处只有黑色的藤蔓和一双双幽幽发光的眼睛。
长老说，我有着一双清澈但悲凉的双眸，却只有这样的双眼，配得上我们。只有这样的眼睛，预言了蜉蝣灵的一生。
长老是永生的，因为它从不离开，也不奢望离开。那时候我想，我的生命，也许就会像他那样，一点一滴，融入水中，无声无息地沉寂在这里。
永远。永远。
我并不向往那短暂的光明，我渴望永恒。
但是，除了长老和我，没有蜉蝣灵那么想。
他们说，长老的眼，是浑浊的。
长老的心，是空的。
他们不知道的是，当他们说这句话时，他们的眼神有多空洞，他们的心有多空虚。
那是一双双莹莹的眼珠子散发着幽光，像是充斥着火焰，又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燃为殆尽，连渣子也不剩下。
那是一种渴望，绝望之中的饥·渴。
②
仿佛是未卜先知地，我预见了那一天。
那一日，大海无忧，深潭无愁。我们无所事事地游到了深潭的上方，看着渐渐明亮的四周，和同伴们稀薄的灵体和幽幽发光的双眼，时而宛若矫健的鱼类时而挺身一跃，滑行出老远；时而互相组合成一团，在水中嬉戏。
突然天降陨石，忽有重物坠下，打散了我们。我们一哄而散，又一齐俯冲而下，只见一只巨大的铁笼子里一团灰雾影影绰绰地，随着笼子慢慢下沉。
我们刚钻到笼子里，便有蜉蝣灵惊叫道：“是人！”
那人一身污泥，蓬头垢面，像是刚断了气。他的脸色苍白，怒目圆睁，平白露出一抹狰狞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嘴里的“人”，只觉得面目可憎，形态诡异。
我们轮流抚摸了那个男人的脸，头发，只觉得触及之处比海藻还要软，比卵石还要滑，比水还要暖。
我看着男人灰白的袖子逆着水鼓·胀起来，顺着水时却变成扁扁的一片，好奇地按住了它，看着它不再上下飘动。我听着身边的那充满着新奇的赞叹和疑问，不由得微微地叹了了一口气。我向笼子的外面看去，五道巨大的铁制栏杆挡在了我的面前，像是从我们的王国隔绝了这小小一方地，感觉仿佛这里水都被抽离了一般。我们仿佛迫不得己地被困在这笼子中，陪着这个男人，坠落，坠落。我游出去往笼子里面看去，却失望地发现，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铁盒子罢了。
只不过，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长老知道后，眼睛都凝成了冰。它狠狠惩罚了我们所有的蜉蝣灵，然后失望地看着我：我以为你会不一样。
我惭愧地低下了头，突然想到了那个不知名的蜉蝣灵，和她落寞的眼神，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同我一起去的蜉蝣灵，回来的时候，那眸子里燃烧的，是我看不懂的东西。
事后，他们仍然背着长老，试图游到深潭的上方，去那男子坠落的地方，却不知为何，只触到一层透明的墙。
原来，我们被困在了我们的王国。
③
一切皆欲。
我们以气为生。我们游·走寄居在鱼群和藻类的附近。它们的生气，死气都是我们的养料。我们无色无形，只有在饱食过后才会全身散发出莹莹的蓝光，看上去像半透明的水母。我们的眼睛成了我们的灵魂，我们的心，我们的两颗丹。
欲望是我们的宿敌。
当我们有了欲望，我们便会一点一点地耗尽我们的生命，直到双目失去颜色的那一天。然后，又会有新的蜉蝣灵从土壤里爬出来，从岩石缝里钻出来，从珊瑚中探出头来。
或许是诅咒吧。
就如这个封闭的王国。
长老和老一辈的生物很少提起外面的世界，害怕勾出我们潜在心底的欲望。只是越不说，越是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和绝望在这里滋生，越是有窃窃私语和心照不宣的秘密被拨开。讽刺的是，这些黑暗滋润着我们，让我们的眼睛莹亮如这世界最珍贵的宝石，光华璀璨。
我的眼或许是绿得纯粹，清澈得仿佛只是一颗漂浮在水中的珠子。或许谁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一双眼没有欲望，却也深埋着秘密。
朝生暮死者，蜉蝣也。
蜉蝣灵，因天地而生，聚以灵体，无色，无形，居于深潭。
蜉蝣是一种生命短暂而显可悲的生物，却亦被我们所羡慕着。蜉蝣灵本身就是一种讽刺，因此我们喜欢自我欺骗。与蜉蝣相反，我们能够拥有永恒却枯燥的生命，却愈显卑微。我们能够永生，却有更多的蜉蝣灵赴向死亡。
于我们，死亡是那永不翻身的地狱，亦是那走投无路的解脱。
既然不能拥抱蓝天，既然无法拥有光明，不如，接受死亡把。
看着自己的透明的身躯化为清风，融为海水。
也许我们，也真真正正的存在过。
悲尽一生，我们所求得，不过如此。
因此只能徘徊在幽暗晦涩的角落里，祈祷救赎。
救赎，是新生，亦是死亡。是开端，更是终结。
那是蜉蝣灵的向往。他们所有的美好。他们一生的寄托。他们引以为傲的神话。
当曙光降临时，蜉蝣灵将获得新生。
当暮色来临时，蜉蝣灵将获得永生。
神话是这么说得。
但是，神话终究是神话，也只能是神话。
只是没有蜉蝣灵会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蜉蝣灵，或是千千万万个，在那样唯一一个能够看到蓝天的地方，祈求拥抱蓝天，没能盼到她的蓝天，却只是等来了永恒的终结。
在他们的眼里，神话，只能是美好的。
④
他们不知道，救赎就在幽潭柳暗花明处，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在夜里，它则狰狞得可怕。
冻结了的水也流动了起来，利刺一般刮过空荡荡的身体。水藻划出一个个圈，仿佛盘踞不散的怨魂，嘶吼着，咆哮着向你扑来。它们密密麻麻的，交织在一起，像是掩盖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
我轻轻的游荡过去，水藻迅速地缠了上来，穿透了我，宛若挣扎地动了动，最终却垂了下去。我感觉不到痛，只有点微微的凉意。它们又渐渐散了开来，隐隐约约露出一个古朴的石壁，乍看上去仿佛是那传说中亘古至今的祭坛。
你相信么，原来真的有救赎的存在。
你们以生命为代价所追求的救赎，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落到另一个地狱罢了。
在这里，曾有一个拥有着蜉蝣灵的双眼“人”。
在这里，他告诉我，神话是真的。
当曙光降临时，蜉蝣灵将获得新生。
他也曾以为，上天眷顾了他——他莫名奇妙地得到了人的躯体。那是真正的新生。
只是，他却还是拥有了一颗蜉蝣灵的心，那样脆弱，那样软弱。
他该何去何从。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起点。
当暮色来临时，蜉蝣灵将获得永生。
当夕阳沉入水底时，远远地把它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他也仿佛高大了起来。
这时它才发现。
没有什么是能永恒的。就连天空都会变幻。
除了死亡。
唯有死亡。
他在笑。
蜉蝣灵是被禁锢一生的幽魂。
永远、永远。
挣不开的枷锁，脱不开的桎梏。
他终是回到了这个孕育他的地方。束缚住他的地方。
可惜，这里不再接受他。
可惜，这里将不再有它。
宛若无数藻类蔓延，缠住他把他拉向深渊。
忽明忽暗，
然后世界都变得狰狞起来。
⑤
顺着繁复的花纹，我转了一圈又一圈。
吱吱地声音传来，那石壁下另有乾坤。
月光沉静如水地撒了下来，宛如圣洁的扶纱。
一颗颗半透明半浅色的珠子隐隐光华流转。
那定然是世界上最华美最珍贵的珠子。
那是蜉蝣灵的眼睛。
那是蜉蝣灵的心。
却不是每个蜉蝣灵都有的。
那是往人——成了人的蜉蝣灵——的尸体。
依旧是个死离的悲剧，只是，他们至少留下了证明自己存在的珍宝——他们并未粉碎的眼睛。那些死于欲望的蜉蝣灵呢？什么都没剩下。他们不说话不流泪，只是眼中燃烧着的是彷徨，是怨恨，是生命。等欲望和生气燃烧完了，呵，他们的灵魂也破碎了。
不是不能拥抱蓝天，不是不能拥有光明。
无论做什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是个秘密。长老对此守口如瓶。
或许有些代价过于沉重，是我们所付不起的。
我们孤寂了太久，久到连自己，都快要忘记了自己存在。
我们追逐着蓝天，追逐着夕阳，直到双目空洞，盈盈地消散。哀莫大于心死，当蜉蝣灵绝望的那一刻，便是消失之时。透明的身躯，透明的心，直到连眼睛也开始淡去。我们抓住了什么？
蓝天如画也变得苍白。
这样连存在都不算的生命，到底算什么？
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了。
魂珠，乃蜉蝣灵死后之魂凝聚而成。可笑的是，蜉蝣灵本是灵气聚成，无形无体，何谈魂魄？唯一的可能，便是聚以人形，修魂补魄。
那么，拥抱蓝天，拥有光明，将不是梦想。
只是，如何变成人呢？
忽觉水压增强，我转身。
月华落在唯一有颜色的眼上，却染成了赤红。
我看到，有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的眼中滚出。
他却用蜉蝣灵的语言无声冷冷道，这是禁地。
我笑了。
长老，原来你也是知道的阿。
那么，你为什么不救救他们呢。
⑥
他说，我原以为我们是一样的。
他说，我以为你看得懂。
成了人，才是痛不欲生。
看着他几近无色的眼，我苦笑。蜉蝣灵的双眼，代表的是蜉蝣灵的沧桑。那些绝望的蜉蝣灵，便是目光一点点地淡下去，变得空空的。然后，便是无声无息地消散。长老不一样，他不绝望，只是——
我沉默。他们说得对。
长老的心，是空的。
不值得，他说。
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惋惜，我只是露出一幅悲悯的样子。我轻抚我闭上的的眼，只怕，那也已经不只是浅浅的蓝绿了。然后，它们也会一点一点地像我一样，慢慢地同我一起腐朽，直至地老天荒。
逃不脱挣不脱的宿命。
然后，
天亮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