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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九歌招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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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有几片彩霞,太阳也快要出来了,但却又仿佛受什么禁锢似的,始终无法摆脱挡着她的云霞。
云罗花圃中半落兰仿佛感受到了阳光,舒展着腰枝,都张开了花瓣向天。这平日里从无人敢靠近的云罗花圃,现在却有人正站在正中央。
荆隳站在离云罗花圃三丈的地方,微微蹙着眉,静静看着云罗花圃中的女孩。
他是看着这个女子进游浮宫的,当时她冒冒失失闯进来,径直就往云罗花圃跑去。可他没有阻止,连出言警示也没有。
因为他早已猜出了这个女孩是谁。她与十几年前的女孩长得一模一样啊。
就因为她是花暗,他才没有阻止。
昨夜,暮玄去赴约,竟有个自称是守护天镜的不死之人找到他,告诉了他精灵之王的预言,还给他一个铃铛。
般呈说,如果花暗进云罗花圃随她去,而千万不能让暮玄进去。这关乎游浮宫的存亡。
荆隳低头看了看手中金色的铃铛,不由微微叹气。而就在他叹气的时候,他突然看到暮玄和映婪一前一后赶来。
暮玄一眼便看见了那一身月白的长裙,脸色陡变,便要冲入云罗花圃去。
但在跨入云罗花圃时,却突然被人拉了回来。他回头,脱口道:“荆隳,干什么?”
“不要进去。”荆隳抓着他,静静看着他的眼睛,低声回答。
“为什么?”暮玄望向云罗花圃,眼中尽是深深的忧虑,“阿暗在里面,那是阿暗!”
“我知道。”荆隳仍紧紧抓着他,再次低声道,“圣君,不要进去。”
“为什么!”暮玄有些愠怒,极力克制道,“现在太阳没有出来,而阿暗身上阴气太重,所以半落兰才没敢乱动。阿暗会有危险的!”
“我也知道。”荆隳看向云罗花圃,眼神无奈。云罗花圃中,那个女孩左顾右盼,快乐地用手抚着一朵朵兰花,根本不曾知道外面有谁来了。而那些兰花也回应着她,摇曳着身姿,却丝毫没有伤害的意思。
荆隳不由被这奇景怔住,还从未有人能与半落兰如此之近而不受其害。就如他站的位置,已在一丈以外,而那些兰花依旧知道他的所在,往这边探着身子,想要吸他的元神与力量,但苦于通天道路石板的阻隔,它只能远远探着身子,无法触碰到他。
他倒是觉得这些兰花仿佛感应到花暗是它们的同类,所以才没有下手。
“你知道,就让开!”暮玄一扬眉,欲甩开他的手,奈何荆隳的手如铁铸一般,竟挣脱不开,“你到底要干什么?放开!”
“暮玄,昨夜般呈来找我,”荆隳无法,如实说道,“他说花暗会死,已无可改变,这是你早在十二年前便知晓的预言,而你若参与,定会成一场浩劫,不仅你会死,连游浮宫保不保得住都难说。所以,请你,不要管她。”
“般呈,”暮玄怒道,“般呈!他不守护天镜,出来干什么!我不信!我不管其他,我只要阿暗平安无事!”
“暮玄……以大局为重……”
“哥哥,哥哥救我!”——荆隳话未说完,便被一声低低的呼唤打断。这声音虽低,却清清楚楚地传来。
是花暗。
她原本看到了一株花骨朵,便俯下身去。因为身侧都是盛放的花,只有这一株还没有开,她不免好奇。
而她俯下身盯着它看,那花骨朵竟缓缓绽开了。那迷离的紫色映着她的脸,她被这奇景惊呆了,忍不住想去吻它。
然而,她还没有触到那朵兰花,花中心的花蕊忽然伸直抵住她的眉心,竟要吸取她的元神,还有她被困的灵魂所拥有的力量!
她只觉头痛欲裂,脑胀目眩,唯有本能地喊着:“哥哥救我!”
“阿暗!”暮玄大惊,一掌拍在荆隳胸口,直打得他连退三步,口吐鲜血。但暮玄根本无心过问,一个健步冲入云罗花圃,破空刃随手而发。
白光闪过,那朵半落兰的花蕊被齐齐砍断,而花暗却向后倒去。
暮玄连忙扶住她,看到她的眼,不由一震。花暗的眼睛半开半合,而眼中已几乎分辨不出黑白,只是混混沌沌的一片。
“阿暗,阿暗!你不要吓哥哥。”暮玄轻轻晃着她的肩,低声唤着,“阿暗,不要有事……”
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花暗抬起眼,轻轻抬手放在暮玄肩上,几乎已将全身的力量压在了他身上。她的眼虽已不复往日那般黑白分明,清澈如水,但暮玄知道,她在看着他。
“暮玄,暮玄……”她柔声道,“我没事……”
暮玄一愣,呼吸忽然一滞。
——她刚才说什么?她刚才叫他什么?——暮玄。暮玄。她在叫他的名字。叫的是他的名字……
如此熟悉的称呼,如此熟悉的声音,如此熟悉的动作……
她将手搭在他肩上,喊他——暮玄。
“阿案……”确定怀中的人真的是花案,他竟有些不知所措,“阿案?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暮玄。”她的声音很虚弱,却如此清晰地叫着他的名字。她转过头去看着如色坊的方向,忽轻声道,“你说的用三生石旁的昙木做的桌子,是否还在?”
“在,自然在。”看着她混沌的双眼,暮玄低声答道,“你的名字也在,一直在。”
“可惜……”她幽幽一叹,在他耳畔低语,“我还没有把你的名字刻进去。都怪我太贪玩,不爱看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要你教我。只是,到现在我都没有把你的名字学会。我好笨,是不是?”
“不,不笨。”暮玄低声道,“我教你写,我们一起把我的名字刻入昙木桌。这样,昙木桌上有我们两人的名字,我们就会相守永远的。”
“暮玄,”她轻声问,“真的?”
“自然是假的。花案,受死吧!”陡然间,映婪的声音近在咫尺。她的声音未落,一道乌芒便已至近前,直击向花案。
映婪狂笑,可突然间眼前一花,只见暮玄在千丝索递去的瞬间闪身挡在了花案身前,千丝索直穿入他后心。
与花案说话良久,暮玄竟未发觉她的双腿已被半落兰缠住。虽然半落兰起初在暮玄走近时纷纷后退,但花案的吸引力实在太大,大到胜过了对至圣之血的惧怕。于是这些贪婪而敏感的花在极力克制了一段时间后,仍旧慢慢悄悄爬了过来,缓缓缠上了花案的双脚,就如落地生根一般,已无法挪动分毫。
千丝索来势太快,而花案的身体又不能移动,情急之下,暮玄只有站在花案身前,用血肉之躯将千丝索挡下。
千丝索遇到暮玄的血却不管是否为至圣之血,竟疯狂地饮起血来。
“暮玄,你这么急着死的话,就去死吧!我这就替我娘报仇!”映婪大笑起来,然而脸色又是陡然一变。
因为云罗花圃中又突然多了一人——般呈。
他一手抓住千丝索,猛地把它连血带肉抽了出来,而自己手心也被割破了,流出血来。
映婪眼中绿光一暗,手竟微微颤抖起来。而千丝索遇血竟没消失,至圣之血与不死之血似乎在千丝索中无法融合,正在开战。
千丝索遇不死之血竟无法自行化解,收为己用。
而千丝索索头原本沾上的石英的不死之血进入暮玄体内,仿佛也与他的至圣之血起了冲突。
暮玄深知至圣之血与不死之血是互不相容的,然而他也知道,拥有不死之血的般呈是将自己的命豁出去来救他的。
在观月洞中,般呈对他再次说出精灵之王对花案的预言时,他便单方面断了千里传音,这样,般呈就无法再用千里传音来警示他这些他不想听的话。
或许,精灵之王又告知了般呈什么重大事件,而他无法通知自己,只有上来助他。
不死之人虽可入观月洞,进逸林峰,可以穿过圣君所设结界,而唯有云罗花圃,唯有半落兰。
半落兰不知又感应到什么,蜂拥而至,迅速缠上了般呈的脚。而般呈不管这些,一手紧紧握着千丝索,不让它再动分毫,一手推开暮玄,口中说道:“圣君,离开!”
但暮玄只是抱着花案,却没有动——或许也再没有力气动了。他背后的伤口,至圣之血与不死之血正互相厮杀,血不断外涌,他宝蓝色的长袍上已是一片血色。而他感觉到的不是这彻骨的疼痛,心中竟有些茫然。失血过多,他的脸色渐渐苍白。
映婪眼中绿光盈盈,竟是如此怨怒的目光,虽与般呈对峙,她的眼仍紧紧盯着暮玄。看到他的血不住流出,她竟没有丝毫的快意,但仍旧要大笑:“你们,都要死,都要死!哈哈哈……”
“映婪,我放过你,你答应帮阿暗解除迷魂术的。”极力控制着溃散的神智,暮玄低声道,“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我又不是君子,说过的话一定要算吗?”映婪狠狠瞪着他,幽幽道,“再说,她的心智并不是你想的那般脆弱,如果她自己不是那么强烈地要求出洞,迷魂术是无法迷住她的。就是因为她自己想要出来,想要自由,所以只要我稍微点拨提醒一下,她便轻易地被迷魂术控制了。怪不得我,她自己的选择!”
这番话似钝刀一般在暮玄心上来回拉扯,直痛得无法呼吸。是这样的吗?阿案?我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将你强行留住,却放逐了你心心念念的自由!如果当初答应你,今日的一切便不会再有。所以你宁可选择离开我,也要你的自由?
“圣君,不用跟这种人讲理。”般呈稳稳站着,任由半落兰缚着他,但声音仿佛在恳求,“圣君,你出去,好不好——不要再管花暗了。即使她现在肯解迷魂术,也已经晚了。花暗的元神被吸走了,灵魂也已在消散,现在不过是回光返照。我撑不了多久的。”
最后一句话显然已是在示弱了——他不是映婪的对手。现在他只能让自己的血和暮玄的血牵制千丝索,拖住映婪。
然而,暮玄微微摇头,依旧不动。花暗在他怀中,双目微合,已经出气多,入气少,再不能看着他了。而她的身体竟然滚烫。
“哈哈,难道精灵之王的预言:两种结果择其一……你还是放弃了游浮宫?”般呈忽然大笑起来,几乎用尽了全力,猛地将暮玄一推,叫道,“圣君,出去!我一定不会让游浮宫覆灭的!”
他的话竟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暮玄不由一怔。然而他心中所系终是花暗,般呈用尽全力的一推仍旧没有将他推出云罗花圃,倒似乎推散了他的精神气,他脑中一昏,竟向半落兰中倒了下去。至圣之血滴在半落兰上,流入泥土。花暗脚上的半落兰遇到至圣之血,像是遇到了极其可怕的事物,一瞬间纷纷离开了花暗,再不敢向前,退开了一尺的距离,仍旧向后退着。
花暗的双脚没有了束缚,随着暮玄向前倒,也向后倒去。暮玄的血沾到她月白的长裙,白裙竟成了血衣,仿佛身上盛放着一朵朵的兰花,而唯一不同的只是这颜色。绯红而绚丽,比半落兰更艳更美。
暮玄仍勉励保持着一丝清醒,他知道如若他一旦晕过去,醒来时便再见不着花暗了。而花暗微闭双目,似乎已经无知无觉。
“叮——叮——当——当——”
耳边突然响起铃铛的声音,清脆悦耳,竟使得天地忽然一静。暮玄缓缓回头,看到荆隳手中金色的铃铛,眼神不由一变。
“叮——叮——当——当——”
荆隳轻轻晃着铃铛,铃铛有节奏地来回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之声。
“叮——叮——当——当——”
映婪突然双手不自觉地剧烈颤抖起来,她的手已然抓不住千丝索。她忽然大叫一声,用手捂住了耳朵,脸上尽是痛苦之色。她惊惧地大叫道:“九歌!九歌!”
然而荆隳毫不动容,仍旧轻轻摇着那个铃铛,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净铃……”终于想起了这个铃铛的名字,暮玄忽用尽力气叫道,“荆隳,停下!停下!”
但荆隳看他一眼,节奏丝毫不乱,只坚定地微微摇头。
“叮——叮——当——当——”
映婪用力捂着耳朵,但依旧挡不住那铃铛的声音,她痛苦地呻吟着,苦苦哀求:“荆隳,求你……停下……求你……”
荆隳深深看着她,眼中已有雾气,但他的手却没有一丝颤抖,铃铛已然在晃着——
“叮——叮——当——当——”
这是净铃,游浮宫五宝之一。
只要是以非常态存在于这世间的灵魂,一旦听到净铃的声音,便如坠炼狱。这铃铛的声音会把这个灵魂从收他的容器中生生抽出,这个灵魂便再也不能复生。
这铃声叫做九歌。
映婪不再捂着耳朵,却抱着头,痛苦至极。她撕心裂肺地大叫着,几近疯狂。
而花暗躺在半落兰花丛中,眼睛半开半合,混混沌沌,已经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了。
“荆隳,停下……”虽然知道已是徒劳,暮玄仍旧用尽最后的力气说着,“荆隳,阿暗要死了,你饶过她,好不好……”你怎么忍心让我亲眼看着她痛苦,却帮不了她?你怎么忍心让我亲眼看着她在我怀中散去魂魄,却无能为力!
映婪猛地向前冲出几步,突然狂叫,她的头顶似有白烟冒出,然后整个人倒了下去,再没有声音。
铃声也停了下来。
这时阳光投射下来,洒在游浮宫中,洒在云罗花圃,也洒在花暗绯色的长裙上。
晨曦淡淡,静静地给游浮宫镀上了一层金色,而云罗花圃却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紫色中,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却是那般美好,不由让人心神恍惚: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荆隳收起了净铃,呆呆地看着云罗花圃中倒在地上的四人,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而还有淡淡的痛楚压抑在心头。映婪,映婪……她还会醒来吗?如果不会,那么是自己杀了她,亲手杀了她……而如果她醒来,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但是,花暗却永远不会醒来了。
她的元神被半落兰吸走,魂魄又被净铃抽出,无论哪一个花暗,都不会再醒来了……
而般呈为了救暮玄,已然中了半落兰的毒,以身殉职了。
大概也就三十年前吧,同为不死之人的右护法皇伯为救圣君犄佯,而死于云罗花圃中,但仍没能阻止夺宫之乱。今日,他也死在了半落兰的手上,却阻止了夺宫之变,他应该感到欣慰吧。
这四人中,唯一醒着的,只有暮玄。虽然伤口很深,依旧在不停淌着血,他的脸色也异常苍白,可是他却仍旧执拗地让自己保持着清醒——只为能这样静静看着花暗。
花暗。花案——
她还是死了——
她还是死在了云罗花圃里——
她还是死在了半落兰上……
蓦地,暮玄又想起了那个预言——
“逆天而行,终无善果,在劫难逃。”
“逆天而行……”暮玄微微苦笑,“是我错了……我不该用招魂术救你的么?阿案……”
他抬头,只觉那光与影忽然变得迷离,环绕着花暗周身,宛如一个虚幻的紫色的天国……
他知道,花暗会到那儿去的。
那里,金色的阳光与紫色的雾气迷蒙;那里,有流泉涧潺潺的流水与刻有他们名字的三生石;那里,她想要亲吻的第二朵兰花正在开放……
朦朦胧胧中,暮玄轻抚着花暗的脸颊。良久,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花暗的脸庞,终于低声道:
“阿暗……阿案……
“我还你自由……
“——你要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