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登太行》叁万天

1、第一章，生与死

　　“周南——周南——”

　　陌生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时，周南刚刚跳进塘里。

　　她是个江城长大的旱鸭子，这方池塘又被荒废了许久，厚厚一层的落叶浮萍下水深至少两米，她才跳下去就猛呛了两口水，一股恶臭从喉管反上来，把她醉酒后迷迷糊糊的大脑熏得更不清醒。

　　没什么好留恋的，周南残存的意识想着，移动终端上有她早就写好的遗书，会在她的尸体打捞起来之后被发现。

　　这半个多月，伴随那些污蔑和羞辱而来的恶意，像山一样压在她的身上，把她的生活扭曲得面目全非，她整日整夜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几乎没一分钟能够放松地呼吸。

　　现在她只想借着酒精带来的勇气逃避一下，给这场噩梦一个终结，希望在梦里死亡睁开眼睛后，就能回到什么都还没发生的那天。

　　周南想到事情的开始，四月十三号。

　　出于对人生规划的分歧以及交往过程中的种种矛盾，她和男友在大吵一架后选择了分道扬镳。

　　没过多久，她的社交平台上陆续收到陌生男性的骚扰信息，周南顺藤摸瓜发现了前男友在非正规交友平台上散播她个人信息的行为，愤怒地在学校论坛将他痛骂了一顿。

　　紧接着，那个混蛋开始发帖造谣。

　　他拿出以前喝酒唱歌时给周南录的视频，一些不太得体的偷.拍照片，以及制作合成的聊天记录，长篇大论地控诉周南给他戴绿帽、玩得花、乱搞男女关系、爱慕虚荣进行钱.色.交易……

　　周南本以为没人会相信这样捕风捉影的狗血污蔑，但是她错了，没人不喜欢传播这种桃色八卦。

　　而她的反驳和辟谣相较之下既不劲爆也没有看点，单薄得可笑，除了部分了解她为人的朋友表示支持，几乎没人当回事。

　　那些照片视频和更多添油加醋的传言开始在各个聊天群里疯传，她毕业了一年的发小都听说了这件事情。

　　周南不知道该怎样去证明自己的清白，黄谣似乎是一个沾上了就永远洗不掉的污点，她要怎么去证明自己没有卖过？

　　社交平台上的那些消息让周南的心态一天天跌入谷底。

　　她看到一起上过课打过交道的同学对她说“还有这样的事[狗头]”“什么时候交流一下经验[奸笑]”“熟人有没有折扣[害羞]”。

　　她看到传播她私.密.照片的群里，没人制止，男人们哄笑做一团，说“好烧”“多发点爷喜欢看”“谢谢，完事了”“我的评价是不如×××”。

　　她看到好友转发她辟谣的文章下面，寥寥几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说“自己认不清人怪谁”“正常女的会拍这种照片？”“玩脱了开始骗老实人了”“她要什么都没做别人怎么编排她”。

　　她试图向社会寻求帮助，可全世界都知道，地联的警务系统存在的意义仅限于存在，即便江城所在的太河东区已经算是和平地域，地联废物也绝不会管这种小事。

　　警督局只会说私人事件立案难度大，最好找学校校内解决，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

　　校方给出的回答则是会让辅导员对那个混蛋进行批评教育，但是否触犯法律得由警督局界定，他们无权越俎代庖……

　　她试图向父亲倾诉，也只收获一筐埋怨，你招惹别人干什么？临入职了搞这种丑闻……身正不怕影子斜……

　　一件又一件的事累积起来，周南本还可以忍，她知道这世道多的是被莫名奇妙冤死的人，她遭遇的甚至排不上号，但直到前几天，她得知了自己公考素质审查没过的消息。

　　父亲省吃俭用供着工人家庭的她上了大学，没日没夜地督促她考公，她没有关系没有钱没有萝卜坑，千军万马中煎熬着过了太河东区公务考试的笔试面试和体检，凭借优异的成绩躲过了所有可能的暗箱操作。家里三代之内也没有任何违法处分记录，就差在脑门上刻个良民，到审查这一关基本十拿九稳，只剩一步之遥就可以脱离工人身份，不说彻底改变阶级，至少有个铁饭碗衣食无忧，谁知道临门一脚，被人用“道德品质不好、作风有问题”的理由给踹了回去。

　　造成这个结果的，只可能是最近甚嚣尘上的那些谣言，不然以她的履历，完全没道理得出私德有亏的结论，可是没有人会去听她的解释。

　　素质审查过不了，她笔试面试成绩再好都没用，她必须接受自己永远失去了吃公家饭机会的这个现实。

　　周南知道地联只有找不到工作的人，没有找不到人的工作，这个世界充斥着过分冗余的劳动力，满大街都是没有工作机会的自由职业者，任何一个稳定的岗位都有成百上千的人竞争。

　　大学生毕业前的校招被誉为地联给年轻奋斗者的恩赐，是底层人咸鱼翻身的唯一机会，然而她当时为了公考不签三方协议已经错过了校招，现在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能签长期合同的工作？

　　签不了长效合同可能入职第二天就会被裁员被辞退，何况她还是个饱受职场歧视的女性！等待她的也许只能是回去继承父亲的工位，混一辈子低保。

　　周南甚至不敢将此事告诉父亲，她不敢想象父亲会有多么暴怒。

　　公考被刷的消息像是砸死骆驼的最后一颗陨石，击碎了她所有的坚持、梦想甚至尊严，让她彻底失去希望。

　　终于，在被发小带出来散心的今天，她把自己喝得烂醉，借着上厕所的名头，一个人跑到这里，做出了赴死的决定。

　　此时距离周南跳到塘里已经有一会儿了。

　　她已经完全不清醒了，身体越来越沉，数不清呛了多少水，喉管鼻腔里的水仿佛流进了大脑，令她窒息，四肢没有知觉地在水下微弱地抽搐着，头时而沉入水里，时而浮出水面。

　　她就快要死了。

　　忽然，一阵莫名的波动似乎穿过了她。

　　紧接着，周南半睁未睁的眼前霎时一片惨白，她的大脑像被灌进了一整瓶清凉油，强烈的作用力飞速消融了她所有的混沌和迷茫，酒精带来的眩晕麻痹也瞬间被清除，几乎每一个神经元都开始活跃，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明了起来。

　　周南的身体即将步入死亡，但灵魂仿佛正在重生。

　　她感受到身体濒死的痛苦，同时，脑海中不自主地飞快回溯了这半个多月发生的、让她放弃生命的一切，她开始觉得有点可笑。

　　那些伤害她、蔑视她、折辱她的人，那些助纣为虐的、是非不分的、狂欢的乌合之众们。

　　她居然试图用自己的死亡来证明他们的罪恶？用自己的死亡来唤起他们的悔恨？

　　他们值得让我为此放弃生命吗？

　　不值得！
　　不值得！

　　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周南以为自己不会再愤怒了，但此刻，滔天的怒火再一次裹挟了她。

　　这一次，她不是在愤怒别人，而是在愤怒自己。
　　愤怒自己的愚蠢，愤怒自己的怯懦！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为什么总指望有人来为我伸张正义？为什么总是挣扎于自证清白？为什么总是在祈求别人的信任与垂怜？为什么面对不公与压迫我竟只敢一死？

　　我难道没有手没有脚吗？我不能自己保护自己吗？我不能反抗吗？我不能抗争吗？我不能报复吗？

　　活人的路有那么多，可死人的路只有一条！

　　我就这么无耻的、无能的、像个胆小鬼一样地逃避了，那些关心我的人该怎么办？恐怕后悔痛苦的也只有她们，我怎么会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愤怒的火焰燃烧起她强烈的求生意志，战胜了一切。

　　周南如同灌铅一般沉重的四肢迸发出无穷的力量，她挣扎着向岸边划去。

　　由于没有游泳基础，她的动作毫无章法，但好在跳下来的位置不远，在又呛了几大口水后，她终于扒住了岸边。

　　池塘这一边的地面高出水面近三米，以她现在的情况没可能爬得上去，她将右手牢牢卡进一处岩缝，把身子往上提了提。

　　被池塘污水灌饱的肠胃蠕动着想要呕吐，周南咳出了几口水试图呼救，但很快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喑哑到根本喊不出声音。

　　周南尽力将四肢放松，艰难地借着浮力倚靠在岸壁上，等待着被人发现。

　　这片林地不算深，这个池塘的目标也不算小，刚刚就有人到这附近了，只要耐心等下去，一定会有人找到她。

　　过了近半个小时，在周南开始怀疑营地那边出事了的时候，她终于再一次清楚听到了呼喊她名字的声音，那人刚好向这个方向接近着，周南开始拍打水面岩壁，并用自己稍微恢复的嗓子发出一些聊胜于无的动静。

　　又过了片刻，那个人终于找了过来，大概是听到了声音，周南很快看到一个红色的脑袋从她的斜上方探了出来，四下打量了一番，与她双目对视后又迅速缩了回去。

　　“卧槽！那女的跳塘里去了！过来帮忙啊！”

　　周南听见那人放开了嗓门的大喊以及飞快跑远的脚步声，心下无语。

　　虽然自己情绪低落一直没跟他们打交道，但也知道江夕云和他们这个露营团的人明明都加了联系方式，他不能直接在群里开位置共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