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接吻》竭泽而愉

2、雨幕

　　大巴车停在半途。
　　领队接到消息，山体滑坡冲断了前面的路，接下来的六十里，她们得扛着仪器自己走。
　　带队的副院长拿着地图，眼镜片子上全是雨滴，他也顾不上擦，连指着一片地，问：“这里行不行？”
　　“我的队伍都是女同志，你让她们扛着仪器徒步爬山？”

　　“要上去。”当地派出的领队说，“这儿没电，现在顾不上拉线。上头有柴油发电机。”

　　许佳期医院的支援队伍，这次就只来了两个男的，除了带队的副院长今年五十六岁，另外一个实习生，刚刚二十。
　　科室里的男护士少，人们总觉得护士是女人干的活。这个子高，力气大的男孩在科室里很受欢迎。

　　副院长回头看看自己的队伍，一咬牙：“上山。”

　　其实在他和领队争论的几十秒时间里。护士长李艳红已经开始招呼大家搬东西。
　　她迅速安排，最重的仪器给年轻小伙子，她扭头，喊一旁背用具的许佳期：“佳期，你帮忙扶着点。”

　　许佳期拿了两包一次性医疗用品，靠过来。
　　“重不重？”她随口问背仪器的护士王山。其实这是句废话，她心里很清楚，这种时候，她觉得自己要说些什么，加油坚持之类的客套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只能问了句其他差不多的。

　　“还行。”王山拉了一下固定用的带子，“佳期姐，帮我扶着点，我往上背背，要不然往下滑。”
　　许佳期伸出手帮他拉着，小伙子借着蹲起的惯性，把箱子往上移了点。

　　重。她想，很重。背着这么重的东西，走六十里山路。
　　她下头看看自己，她也差不多，一行人里，年纪最大的副院长也左手右手全是包袱。
　　其他的女医生女护士们也一个个压满了医疗用品。

　　分好物品的队伍开始往前走，许佳期扶着仪器，跟着王山一起走。

　　雨水把上山的大路冲断，又把小路搅和成一摊烂泥。每一次落脚都是考验，运气不好陷入泥地，拽半天，鞋才能出来。
　　熟悉路的领队走在最前面。
　　他只背着登山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捡了根棍子探路，时不时弯腰，找块石头往身后的水坑里一丢一踩，给爬山的医疗队手铺了一条简陋的路。
　　这路只能供一个人走，大家都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到了扶仪器的许佳期这里，必须有一个人踩水。

　　“踩石头。”许佳期对自己一脚踩进泥汤里，对王山说：“仪器不能进水。”
　　泥水里看不清深浅，她扶着仪器，人摇摇晃晃的，烂泥往下陷了一寸，她一脚踩空，慌乱之中托住了眼前的石头，却被跟在后面人结结实实踩住手。

　　“佳期！”走在队伍中段的护士长李艳红连忙喊她。
　　许佳期从泥汤里爬起来。
　　“我没事！”
　　“不用管我，你走你的。”厉声制止王山回头扶她的打算，许佳期手脚并用，从水坑里爬起来。

　　她甩了甩手，看起来没啥事，就是脏。
　　许佳期哆嗦了一下，浑身湿透了，下半身更是没法看，全是泥巴。
　　在衣服上抹了抹手，她重新扶住仪器，跟着队伍往前。

　　运气不好，天上又开始下雨，阴沉沉的，黑得吓人。
　　身上的热气早就散干净了，身体特别冷，冷得快要没有温度，没有地方可以躲，塑料雨衣早就刮得破破烂烂，雨打在上面，噼里啪啦的声音。

　　地上更是不用多说，雨把泥水拍得荡漾出花来。

　　“佳期姐。”
　　许佳期听到一声呼唤。
　　“咋啦？”她问。声音的尾调都在抖。
　　“擦擦汗，看不见路了。”
　　“姐手脏哈。”许佳期这样说着，拽出外套里的衣袖。

　　虽然也已经湿透了，但至少没有沾上明显的泥土。
　　都是自欺欺人。她想着，用还算干净的衣服替王山擦擦眼周。
　　擦了也是白擦，雨水很快就重新模糊了视线。

　　脚已经泡得没有知觉，许佳期听到有人喊了一声。
　　“还有二十里。”
　　走了三分之二，她感觉已经走丢了半条命。
　　冷得直哆嗦。一句话也不敢说，死死咬着牙，才能把身体里的热乎气保留下来。

　　每隔一段路，她都停下，给王山擦眼睛附近的积水。
　　怕他看不清路仪器摔了，那就白费力了。她这样想。

　　“来人了！”最前方的领队喊了一嗓子，“村里来人了！”
　　他的声音带来了希望，给队伍注入了续命的力气。
　　“老龚！”领队喊，“你亲自来的？村里咋样了？”

　　“好多喽好多喽。有消防带着船进村喽。”被称作老龚的男人声音极大，轰隆隆和闷雷响一样，带着当地的口音，非要仔细听才能辨认出他说的内容，“看到他们来个喽，咱们才分出人来帮忙，村里还是没信号，雨太大喽，电话报不出去。”
　　他们说话的时候，跟着老龚来的村民们围上来。

　　村民们分走了许佳期肩膀上的重物。
　　“咋都是女娃、女同志勒？”
　　“我们医院女人多。”许佳期笑了一声，有人分走她的担子，她便能腾出手来帮王山抬仪器，这时候，另一个老乡靠上来。

　　“我来我来，你们快进村，快进村。”
　　“老乡，我们得和仪器一起进村。”许佳期跟在旁边，她怕把仪器摔了，这东西贵得很，也实在是必须有。
　　有了当地老乡的帮助，最难的山路也已经度过，下山的路不好走，但没有了负重，速度明显提上来。

　　面前出现了一块空地，再往前，是一片水路。
　　许佳期停下脚步。
　　一座夹在两座山之间的聚集地，很小的城，几乎要被雨吞噬，而她们的目的地，是前门的村落。

　　“俺们村子还在前头。”老乡指了一下，“快到了，快到了。”
　　许佳期点点头，趁着空余时间看了一眼手表。
　　从她们下车到现在，三个小时了。

　　往前，继续往前。走在山路上，躲避着落石，她往下看，黄泥汤流成河，远处的路边有根木头做的电线杆子，淹了一大半。

　　许佳期看到什么东西飘过来，像是人。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用衣袖抹了抹眼睛。
　　黑漆漆的东西，从远到近，横着飘过来。
　　不是人，人会被卷入水里，而不是浮在水面。

　　许佳期认出来那是一口棺材。
　　仔细看，棺材不止一口。
　　许佳期知道一些农村的老人有提前给自己准备棺材的习俗，但进入受灾区，就看到漂浮的棺材，忍不住心底发怵。
　　不安和恐惧，失温和疲惫让她的身体发抖，不停地抖，一只手突然按在她的肩上。
　　恐惧攀到顶峰。

　　“升官发财。”有人的声音冷飕飕地响起。
　　是护士长。李艳红。
　　许佳期撇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吓我一跳。”
　　李艳红摇摇头，指向前方：“别看了，快走——吧。”

　　她的声音莫名延长了半拍。
　　许佳期朝着前方看去。
　　几道脏橘色的身影，划着皮筏艇，从棺材板旁边经过，逆着水流往黄泥汤上游走。
　　她逐渐睁大眼瞳。

　　消防部队。哪里的？
　　有一瞬间，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结婚照另一侧的影子，但被硬生生制止。
　　“快走吧。”许佳期接续上护士长的话，大步跟上队伍，朝着村子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