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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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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没什么。”李穆解释道,“昨天先生讲庄子,我有惑不解,先生也无法回答,故此写几个字解闷罢了。”
“是什么问题?”我好奇问道。
李穆带着我走向坐塌,我与他面对茶几相对坐下,小宫女适时将滚好的沸水注入茶盏,茶汤泛起水沫如青山白雪。李穆一边说一边将一盏茶递与我:“庄子写《逍遥游》载鲲化为鹏徙于南冥之事,《齐物论》又写庄周梦为蝴蝶。庄子倡导放弃物欲,追求精神上的自由,破有我而至无我,直至天人合一,物我两忘。但我生于帝王之家,就算我没有欲望,可若旁人逼着我迫使我不得不生争斗之心,那又当如何?”
我握着茶盏,没想到他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那先生是如何回答的呢?”
“先生说,自然无为,顺应本心便是庄子之道。”李穆摇了摇头,“庄子看人世,是觉得茫茫人海里,人人庸庸似羊随波逐流,碌碌似鼠东奔西窜,等到醒悟才能知半生如大梦一场,所有的奔波劳碌都是痴惘。但如何能醒?如何能悟?如果不醒不悟,那人所有的庸庸碌碌都是为了生活,或者是为了活着,或者是为了活得好,那人并不会觉得自己的忙碌是痴惘。那什么是痴惘?是庄子超然物外看人是痴惘,还是一生都未醒悟的人是痴惘?我看庄子之哲,便觉得是乘大鹏之背,观泰山而小天下,可合上书,刚刚乘的大鹏不过是蝴蝶的翅膀,恰如幻梦一场,梦里的自由从不是真正的自由。”
“你也想要自由吗?”我问。
李穆笑了:“我不做无望的幻想。”
“那你为什么会幻想蝴蝶和大鹏呢?”
“这不是幻想,这是思考。”李穆道,“庄子之所以有这些幻梦,是因为他觉得人生是无可奈何不由自主的过程,悲剧是命定的结局。他自己是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以清静无为实现人生逍遥。可他的人生逍遥之实现都在幻梦当中,他想借大鹏之背遨游天下,想成为蝴蝶看花花世界,但现实中呢?他说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蝴蝶还是庄周,可他只要再做一个梦醒来,就知道自己只能是庄周。”他看着我,“梦再美好,也只是梦。人不能活在幻梦之中,梦总是要醒的。”
我有些怔。这真的是一个十三岁少年想出来的东西吗?我想到我自己,如果是梦的话,我也宁可发生意外看见白无常被带到这发生的一切是一场梦。
我苦笑:“是,确实人不能活在幻梦里。但其实我现在的人生,也恰如一梦而已。”
李穆闻言有些惊讶:“檀栾妹妹何出此言?”
我自然无法与他说实情:“我只是觉得我的人生是多少人所艳羡,而我何德何能成为檀栾罢了。”我看他饮茶,又问:“那殿下是愿意成为在人世为庸庸碌碌达成物欲而幸福的人呢?还是愿意成为醒悟了的为精神自由而幸福的庄子呢?”
李穆思考了一下,笑:“我都不愿意。”他顿了一下,“我不会像庄周一样,因为看清了人世悲剧就安于自我安于内心放弃身外宇宙,我要成为醒悟之后仍然为现世幸福而挣扎的人。”
“哪怕现世残酷,你最终会失望?”
“我不会失望。”李穆眼睛亮亮的,“我会改变现世。”
我心想,赤子之心,孩童之言。他不应当学老庄,应当学孔孟。
“谢谢你今天听我说这些。”李穆朝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皇兄们总是说我胡思乱想,就连最喜欢我的小十,也总嫌弃我掉书袋。”
我叹道:“圣贤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觉得九殿下应当出宫外走走,多见见天下之大,或许能有更多感悟。”
李穆点点头道:“是。我本以为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没想到竟因此自困了。昨日听见晚膳时檀栾妹妹那一番关于世面的见解,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他眉眼含笑,站起身朝我作揖,“三人行必有我师,受教了。”
我赶忙起身回礼:“不至于不至于。”
我看不能待得太久,告辞说要回去了。李穆便说要送我。
我本来想推辞,毕竟也就几个宫的距离,李穆却说他正好要出去走走。话已至此,我便只好同意结伴而行了,也算不辜负皇后的一番期望。
正是暮春之季,天朗气清,我们一时游兴大发,绕了远路。正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李穆与我介绍着各处宫殿建筑,倒也不觉尴尬。他这个人,虽然看似冷清,但人却有趣,妙语连珠,相处起来很是轻松愉快。
正说笑间,走过一处楼阁,忽然不知从哪飘来一阵歌声。我们不说话了,细细听来唱的歌词。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语调幽怨,情意绵绵。我觉得唱曲的人歌喉婉转十分好听,但不知这歌词是在讲些什么,便扯了扯皱着眉头的李穆的袖子:“殿下,这是在唱什么?”
李穆淡淡道:“这是《诗经》里的一篇,叫《日月》。据说是卫国的庄姜被卫国国君遗弃之后写的。唱的是埋怨丈夫喜新厌旧,心中怨愤之意。”
“啊,那这.....”我愣住。
李穆朝我微笑,摆摆手:“没事,当没听见就是了。”
歌声虽然还在继续,我却不觉得好听了,只觉得阴森刺骨,怨艾深沉,只想赶紧走过去。前面一座小型宫殿,宫门虽然开着,但却有侍卫把守,歌声应当是从内传来。见李穆经过,两个侍卫单膝行礼,我路过的时候,好奇地往门内看了一眼。
门内有一架无人打理的蔷薇,随意疯长几乎爬满了整座宫殿,花正开得肆意张扬。只那一眼,恰巧对上一个正在清扫落花的女子的眼神。她的目光痴痴怨怨,目光浑浊似七八十岁的老人,很不清醒的样子,然而和我目光对上,突然之间迸发出疯癫激动的光,在侍卫还单膝跪地行礼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冲出了宫门扑向了我。
“啊!”她狰狞的面孔一瞬出现在我眼前,一双因为长期劳作粗糙如老松树皮的手不住地在我脸上摸来摸去。我吓哭了,一边推拒一边后退,李穆很快反应过来扯开她挡在了我前面。
“孩子!我的孩子!我是你母妃啊!你看看我,我是你母妃啊!”
我吓了个半死,死死揪住李穆的衣服,常墨和常砚挡在了李穆身前,新禾冲过来抱住了我,侍卫也很快反应过来,执起长缨就从她背后捅了进去。
“别!”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侍卫就已经把尖矛抽了出来,那女人在我眼前抽搐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血流满地。
我人傻了。
我第一次看见杀人,也第一次看见死人,还是死在我眼皮子底下的,甚至她的死有我一半的缘故。如果我不看她,她不看我,是不是就不会发疯,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卑职救驾未及,让这贱妇冒犯了九殿下,罪该万死!万望殿下恕罪!”两个侍卫跪在地上请罪。李穆握着我的手,皱着眉头:“拖回去就好了,杀了干什么。”
一个侍卫回道:“陛下有旨,冷宫弃妇不得踏出宫门一步,否则杀无赦。”
另一个侍卫又道:“更何况这贱妇冒犯九皇子殿下,本就是死罪难逃。”
我只盯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女人浑身颤抖。李穆叹了口气,扶住了我的肩膀。“算了,你们把这处理了,上报皇上皇后吧。”
两个侍卫应了,麻利地拖着那个女人的双脚拖进了宫门。李穆立刻扶着我离开。
“别怕,别怕。”他怕再吓着我,轻声安慰道,“没事的。她已经死了,不会伤害你了。”
背后的歌声停了,又是一阵女子尖利的笑声:“是你害死她的!都是因为你!装什么可怜!装什么无辜!你旁边那个姓李的也不是个好东西!姓李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李穆立刻捂住了我的耳朵。他大概被骂的有些怒意,厉声喊了一声:“常砚!”
常砚“诶”了一声,立刻往冷宫去。
李穆捂着我的耳朵走得飞快。我按住他的手,低声跟他说没事了,没关系。
李穆放下手,很歉疚地看着我:“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带你走到这条路上的。刚刚听见冷宫里的歌声我就应该带你绕路离开的,却还是......”
“没事。”我朝他勉强笑了一下。我看慈宁宫就在前面,怕和他拉拉扯扯被人看见引起误会,拉着新禾稍微往旁边站了站。“这只是个意外。”
“我没事。”我顶着他怀疑的目光强调道。“你赶紧回去吧,耽误了这么久,皇后娘娘要是听见侍卫上报有个废妃冒犯了您被杀,一定会担心你的。”
“真没事啊?”他摸摸我的头,“那我回去了?”
“恩,回去吧。”我微笑。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长长的甬道里,我垮下脸来。
怎么可能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