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一场》花间道

1、第 1 章

　　方小然所在的中学位于古运河畔，号称得古今文明滋养，深受传统文化熏陶。校门口一条水质堪比黄河水的古运河横穿整个小镇，硬生生地将小镇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古运河一边是繁华的街市，一到夜晚便霓虹闪烁，商业街上的电影院，大型购物中心，包括华莱士麦当劳挤满时尚男女；古运河另一边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村庄，几座废弃的工厂，方小然所在的中学就位于古运河相对落后的这一边。校史不过短短三四十载却也跟着这条算不清年龄的古运河沾了光，校名曰：“古运中学”。
　　有河就必有桥，以小镇名命名的洛社大桥赫然矗立在古运河之上，与坐落于古运河畔不远处的古运中学遥相对望，脉脉生情。奈何学校有情长相厮守，大桥无缘共度余生，提前一步老了去，那一夜电闪雷鸣后，次日大桥的皮肤上便爬满了皱纹，让人怀疑大桥是否已到不惑之年。镇政府抱着“为人民服务”的基本思想向上面拨款重建大桥，又向全镇人民集资，每家每户有一点出一点儿，终于仅是凑够了重建大桥的费用。那工程赶得也紧，学生放暑假后动工，两个月后倒也完工投入使用，改名叫“新洛社大桥。”依旧与古运中学遥相对望，脉脉生情。只是这工期之短，难免让人怀疑这座大桥是否属于豆腐渣工程？尤其是对于古运中学的学生来说，这座桥可是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在大步流星踏了大半个学期之后依然安然无恙，学生们倒也放心纷纷感叹政府真是为人民做了一件好事。只是洛社镇的大人们心里一直是忐忑不安，开小轿车的大人们，骑自行车的大人们，走路的大人们踏上这座桥时纷纷放慢速度，小心翼翼的，开小轿车的更是不敢大口喘气以蜗牛似得速度向前匍匐前进，生怕那一口气的重量会把大桥压垮了一样。
　　“快看！洛社大桥！”两年前方小然手指着前方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对身边的李伟说，地点是在古运中学的食堂二楼。
　　是啊，时间都过去了两年。那时候作为初一新生的方小然似乎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即使是日后每天都能看见的景物在换了个角度欣赏到之后也还是会兴奋的大叫。而如今，两年时光匆匆而逝，恍如隔世般。方小然已不再是新生，而是这个学校的“大哥大”了。李伟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毛毛躁躁地撞翻隔壁班女同学饭盒而被骂“臭小子”的臭小子了。
　　方小然趴在课桌上看着窗外早已看腻的风景，想着以前的往事，竟会不自觉地笑起来。他记得那个时候大桥还没有重建，他记得那个时候李伟撞翻了女同学的饭盒后低头哈腰连声道歉，再红着脸站直身子摸着后脑勺对自己说，“是啊。洛社大桥。”
　　他记得那个时候自己还没有向班里喜欢的女生表白，只是，在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多后，还是没有表白。他很苦恼于自己的懦弱，却也无可奈何，宁愿当一个懦夫继续懦弱下去，也不愿意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对此，同桌兼损友李伟经常劝他说“表白去啊，你喜欢她两年多了，为什么不能表白？”
　　方小然只是一个劲地敷衍道:“我知道。但是现在表白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啊，而且如果，如果她……对我没感觉呢？”方小然最终还是委婉地说出了这一句。”
　　“什么叫没感觉？！两年了，整整两年了。你现在不表白还等到以后毕业了去表白不成？你懦弱就直说，别连试都不敢试一下就说放弃！”李伟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你的爱，比海深，比天高，我可是你忠实的见证者啊。你就说说谁可以暗恋一个人两年？甚至三年？”
　　“可是……，这会影响她的学习的。算了，以后再说。”
　　“以后，又是以后，以后黄花菜都凉了。”说完李伟白了方小然一眼。
　　方小然无言以对，也没有在意他这翻白的死鱼眼，自知跟他在谈下去也没有什么好结果，便准备转移话题。
　　“伟哥，你们篮球队训练的怎么样了？不是听说这学期和市里的几所中学要组织场淘汰赛么？冠军可以代表市里去参加省里组织的‘京华杯’篮球联赛。这些学校里实力最强的就属市附中（市一中附属中学）。”
　　“我去，我当啥事，就这事啊？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到时候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市附中又算什么？”李伟拍着胸脯满满的自信。
　　李伟的篮球水准方小然是知道的，对篮球的一腔热血那就更不用说。方小然始终记得刚开学时，也是机缘巧合，和李伟作为围观的不明群众见证了那场我校篮球队与市附中的对决并以0分惨败告终。敌方凌波微步般的运球走位，包括如何在重重包围中成功突围，以及最后一个帅气的后仰跳投——完美的空心！深深地激起了李伟当时的斗志，就像少年姚明早早地会料到自己日后会成为篮球明星一样，当时他也是像现在这样拍着胸脯跟方小然保证，“我以后一定要进国家队。”而事实证明，后来李伟加入了古运中学的校篮球队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凭借着他对篮球的一腔热血，坚持不懈地训练很快变成了篮球队的主力，也带领校篮球队打赢了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比赛。但李伟针对他现在的辉煌成绩总是对方小然说这是因为我的篮球天赋，而方小然给出的答案是因为热爱。于是在此问题上两人一直有争执，时间长达两年多。
　　“可是市附中也不是吃素的啊，你别忘了上次篮球赛我们学校可是零分惨败呐！”说罢方小然张大嘴巴作惊恐状，再次示意了市附中真的不是吃素的。
　　“切，上次不是因为我不在么。咳咳。”李伟一手握拳放在唇边，“你要知道，现在的我，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李伟刚说完这一句，方小然张着的嘴边瞬间闭上，眯起眼默默地鄙视了他一眼便一头倒在课桌上。
　　旁边不停地传来李伟骂大街一样的声音，“方小然！你丫的敢装死！你丫的给本少爷等着！两个星期后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灌篮高手！”
　　“滚！不要让我说第二遍。”方小然依旧埋头趴在课桌上，只是两手作捂耳状，冷冷地冒出这一句，似乎在做最后警告。李伟骂得正过瘾却突然被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句给吓住了，要知道狗急还能跳墙，要是把人给逼急了指不定得干出点什么来呢。遂安静下来，下唇紧紧地咬住上唇，誓死不放半个字蹦出去。
　　方小然的青葱岁月就在每天这样吵吵闹闹的勾心斗角中逝去。或许有一天等他回过头来，站在时间的尽头会由衷地感叹，自己的青春都到哪去了？怎么就这么让时间如流水般白白流去了呢？
　　岁月的小尾巴怎么抓也抓不住，能好好把握在手中的只有现在。
　　这句看似充满哲理却在中学生应试作文里被前人引用过无数句的话是在方小然睡了整整一节午自休课后悟出来的。
　　其实午自休对于闲人来说就是没用的课，睡觉的课，但对于好学者来说便是一节真正的自习课，拿着书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实则心里却对睡觉之人充满鄙夷，恨不得当场揪出来以其三寸不烂之舌循循教导，时间是如何如何的宝贵，你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靠什么吃饭？怎么出人头地？好像别人浪费的是他的时间一样。
　　方小然最痛恨这类人，读书读傻了不说，还见不得别人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如果时间可以叠加使用，估计这满世界闲人的时间都会被剥夺得连渣都不剩，而被好学者用来夜以继日地读圣贤书。
　　下面要出场的便是初三（四）班好学者们的头把交椅——蒋成君。一个独行侠，一个嗜书如命的书呆子，一个见别人浪费时间嘴上不说心里却恨的咬牙切齿的好学者。可以从做完早操开始直到放晚学坐在座位上抱着课本动都不动一下的，更是让那些有尿频症的一节课后就要去一趟厕所情何以堪，连老师也都怀疑蒋成君每天这么坚持下去会不会某节课就会猝死在课堂上？于是在校领导长年累月打着“全面实行素质教育，培养优秀人才”的口号下，初三（四）班的带班老师，任课老师们纷纷有所响应，课后不再逼着学生做试卷，而是鼓励学生劳逸结合，一定要保重身体，有一个健康强壮的体魄才是革命的本钱。说白了还不是怕闹出人命么。
　　异人必定会引起关注，同学们见此君如此有定力，纷纷惊为神人，感叹此君以后必将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一群图谋不轨的不禁弯下腰攀附起来，“蒋兄日后若金榜题名，可万万不能忘记我们这些同窗挚友啊。”想想不够入味不够点明中心便又继续道:“以后还望蒋兄多多照顾才是。”这才满意地点头嘴角上扬微微一笑。这一笑快而刻骨，有如昙花一现般匆匆逝去，留给人们的是刻骨的回味。随后面部不带一丝色彩，两眼放着光，都在静等着蒋成君金口一开，“哪里的话，以后还得互相帮助才是。”这一切，方小然尽收眼底。
　　方小然为这些人感到不耻，料定以后这帮人注定是只会攀劝附势的小人，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让方小然没有想到的是，蒋成君读书虽然读成了书呆子，但基本的识人能力还是有的。这可大大出乎了方小然的意料，看来有些事情真的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蒋成君放下数学书另一只手扶了扶眼镜框缓缓道来：“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好！”方小然在心里大叫一声，嘴唇也配合着内心做了个“啊”的动作。这一句有如当头一棒重击在那群攀附权势的小人头上，不但表明立场，还暗示莲花不同流合污的高尚品德，是个傻子都能听出这话的意思了。
　　方小然听着是爽，蒋成君却因此惹了一群人。那帮人听此话后扬言，以后要与姓蒋的老死不相往来，有他的地方没我，有我的地方……话说到一半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错误：同在屋檐下，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不成为了他还去退学不成？于是硬生生地将后半句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顿了顿又重复了前面一句，老死不相往来，随后扬长而去。
　　蒋成君听完他们对自己的“绝交词”之后，摇头微微一笑，便又重新拿起课桌上的数学书复习起来。
　　方小然在一旁苦恼不已，想这蒋成君也是号人物，怎么之前就没发现他呢？之所以用“也”这个字，是因为方小然也是号人物，当然，仅仅是他自以为的。一号人物遇到另一号人物总是要惺惺相惜的，好比古时伯牙高山流水遇知音钟子期。
　　就这样，方小然胆战心惊地走到蒋成君的课桌前。但还没开口自己心里就先犯了嘀咕：若是对方拒绝，那将十分尴尬，自己无异于是冷屁股贴热脸，无论如何都下不了台。但，应该值得一试吧？
　　也只有方小然心里清楚：他是真心欣赏蒋成君。
　　“你好，我叫方小然。做第一组第四个。”方小然恭恭敬敬地伸出了右手，直到蒋成君抬起头来目光透过厚重的镜片正好对上他的目光时，他才意识到，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有神，像是一种信仰者的目光，好像充满光芒和希望。就在方小然忽然陷入沉思的时候，蒋成君的右手慢慢应了上去，不重不轻，正好可以使人感受到手心的温度。
　　“你好，我叫蒋成君。”客客套套的一问一答，方小然开始意识到气氛正变得尴尬。
　　“交个朋友吧！”方小然又率先开口了，轻松欢快的语气，眼神里透露的无一不是真诚，听了任谁都拒绝不了。
　　与方小然如此外向性格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一旁呆若木鸡的蒋成君。两个少年的右手此刻还紧紧相握着，或许是掌心的温度让彼此无论如何都不舍得先松手，或许是彼此正在深情对望着以至于忘了时间，忘记了一切。这在外人看来，是多么和谐温馨的一幕啊。
　　不知是过了多久，蒋成君的右手缓缓松开，方小然也相继缩回了右手插进牛仔裤裤兜里。整个短暂的过程，两个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彼此。
　　“好。”就在方小然手足无措接下来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的时候，蒋成君轻描画写的一个字似乎化解了所有的尴尬。
　　“方小然，我觉得你很不同，你跟他们不一样。至少，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友好，真诚和信任，甚至还有那么一丢丢正义感。”方小然初中上了两年多，好像才第一次听到蒋成君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不过“很不同”算是夸奖吗？“一丢丢正义感？”原来书呆子说话也不过如此嘛。总而言之，在听到蒋成君对自己的评价后，方小然心里还是有点洋洋得意的。
　　“我是说真的。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好朋友。”
　　“谢谢啦！我也很欣赏你。我最讨厌那群小人了。他们那些三五成群所谓的朋友，兄弟在利益面前终究会争个头破血流，到最后只会各奔东西。有利则聚，无礼则散。”方小然说得气宇轩昂，眉飞色舞，似乎要一吐心中深埋已久的不快。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现实又残酷，充满各种诱惑。现在的世人哪一个不是在金钱权利的面前低下了头？”蒋成君似乎也找到了一个值得倾诉的对象，一改往日惜时如金，惜字如金的风格。“现在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坚守自己的内心了，大多都落入俗网一生一世不得脱身。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剧。唉……”蒋成君说完之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在替那些小人物抱怨什么。
　　方小然暗自感叹这蒋成君还是蒋成君吗？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不谙世事却说出如此老道揭露出社会现实的“至理名言”，真是说到自己的心坎上去了。
　　“小人物终将落俗，从出生下来他就注定一辈子在俗世这个大迷宫里兜兜转转。走不出来的。”方小然说完之后不免心生悲凉，多少次夜深人静之时直面自己的内心，方小然忽然生出一个疑问:“那，我们这些人又算是什么呢？”“什么呢？”连“哪一类人”都省略了。不是语法错误，这是一个真正值得每一个人扪心自问的问题，但答案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小人物吧。还在挣扎着不甘于落俗的小人物。”
　　“嗯。那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孤僻，不与人交往的原因咯？孤傲的独行侠？”最后一个疑问的口气刚脱口，方小然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两只手急躁不安地从牛仔裤裤兜里伸出来不停地抓耳挠腮亡羊补牢，“对不起啊，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向寡言少语，惜字如金的蒋成君忽然嘴角微微上扬不露齿地笑道:“我正是喜欢你的真诚才愿意跟你做朋友。不瞒你说初中上到了第三年，班里大部分同学的名字我可能都叫不上来。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多虚伪啊，与其浪费大好光阴在人际交往上，还不如多花点时间用来学习。”
　　于是，方小然方才的尴尬气氛又得以顺利解除。只不过，方小然在心里暗自想着，这小子笑起来居然还挺好看的。平日里装的一脸深沉，看起来萎靡不振的，这一刻居然变得像个活泼的大男孩一样。
　　“你这个样子还挺好看的。哈哈哈！平日里干嘛装的死气沉沉？”方小然迫不及待地将方才自己心里所想的表达了出来。
　　蒋成君在听完方小然的一番调侃之后，瞬间又恢复到了以前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的高冷状态。静静地重新拿起课桌上的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留下在一旁自讨无趣的方小然。

　　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一句算是日后方小然和李伟初中三年生活最真实的写照。李伟为篮球而欢，方小然则为“欲”而欢，“为所欲为”。
　　放晚学后，方小然和李伟并排骑着单车慢慢悠悠地晃荡在校门口的青年路上。方小然饶有兴致地讲述着今天与蒋成君的握手之交，李伟则盯着前方目光呆滞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怎么了伟哥？有心事啊？”方小然慢慢骑着车靠近李伟，距离足够近时，伸出一只手搭在李伟肩上。这种看似危险的骑车行为曾在初一新生安全讲座时被校领导明令禁止。但危险也仅限于陌生人，方小然和李伟在古运中学一起摸爬滚打两年多，早已形成一定的默契。
　　“呃，你刚刚说什么？”李伟略带歉意，眼神刚刚从呆滞中恍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