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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寒烟起(四) ...

  •   正月初七是雨水,本以为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花需开了,天气也该回暖。
      奈何暖的是南边,与北直隶何干?

      上元节这日,尚还飘着鹅毛大雪。

      朝廷休沐十日,然千秋宫地基浇筑在即,宋振扬近来是忙的脚不沾地,打从初五起便提前去公廨点卯,或泡在工程上与匠人同吃同住,已有十来日未曾归家。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宋大人如今正干劲十足,废寝忘食。

      潇君受母亲之命去为父亲送参汤和换洗衣物,以及向其传达家人思念之情。
      顺便,赏赏京城今年据传花大价钱搭建的大鳌山灯。

      一听说有鳌山看,陈姿二话没说弃了自己手头正研究的药方,解下襻膊就跟来了。

      吟霜见状,悄然在马车里又加了条长凳。

      雪中行路难,若想在天黑前回来,只能一大早便出发——好在潇君她们不准备天黑前回来,更向家中长辈请示,届时在京城的舅舅家借住一晚,明日才回。
      何氏又为之备下不少礼品,丝绸茶叶,滋养补物,连孩子们吃的零嘴都备了四个大攒盒。

      三人巳时出发,午时而至,恰赶上饭点,雪也停了。

      潇君让吟霜带陈姿在四下逛逛,自己则带着母亲准备好的食盒与包袱往皇城而去。

      工部的朝房在承天门以外,承天门外尚有一道大明门,巍峨的城门下迎着凛风站了一排当值的护卫,她立于其前,望红墙琉璃瓦,顿时生出一种渺小恐惧的感觉。

      此处,已离前世锁住她的那个人很近了。

      “什么人?”
      为首的守卫凶神恶煞地朝她走来。

      潇君匆忙回神,拿出祖母的名帖递给来人,年轻侍卫接过瞧着,又抬头望她一眼,问了几句如“来此寻什么人”,“要做什么”。
      潇君都一一回答。

      却听侍卫道:“工部的宋郎中今日不在朝房,一大早去了千秋宫的工程上,姑娘去那儿寻他罢。”

      潇君心道父亲还真是废寝忘食。
      向侍卫道了谢,她拿着东西又往西行——千秋宫的选址定在护国寺东面的位置,临近太平仓。

      皇城西面有不少衙署,三法司就在西长街的尽头。前世宋家出事时,这条路她走过许多遍,而此刻是全然不同的景象,她手中拎着一个大大的食盒,时不时掂掂背上的大包袱,一步步延路前行。

      此行终点,是去看望她“失而复得”的父亲。

      今日虽是休沐日,但各大衙门还是留了坐堂官。
      当潇君拐过宣武门里街时,恰见到大理寺一名官员并韩绍从大理寺衙走出来。

      韩绍脸上赔着笑意,满是恭敬。

      官员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面容俊逸,长身玉立,颇有尔雅之风,神情挂着老成,一身绯色官袍,胸前是云雁纹样的补子。
      正四品官员,而今大理寺右少卿一职空悬,此人大抵是左少卿徐简行。

      二人似乎没注意到她跟在身后,徐简行负手而行,偏头听着韩绍的话。

      “大人,如今府衙迟迟未给答复,下官只能来求您了。”韩绍声音不低,潇君的位置恰能尽收耳中,“此案拖了近一月尚未告破,下官遍查死者生前却不得真相,真凶未缚网待刑,即是悬案,下官实在惶恐,还请大人能相助一二。”

      话至此他忍不住抹了把并不存在的辛酸泪,叫苦不迭,“那毕竟是庆云侯府的公子啊!下官真是没办法了。”

      徐简行淡淡看他一眼,“一月之期,韩大人便一点线索都不曾查到?”

      一点东西都查不到,岂不于上官眼前成了办事不力的废物了?
      韩绍当然不能承认,压低了声音,一脸郑重道:“线索倒是有......”

      紧要关头他声细如蚊,潇君又气又急,不得已快步凑近,伸长脖子才只听到他最后那句:“奈何却找不着人。”

      找什么人?前头半点没听着。
      潇君无语凝噎!

      韩绍没再说话,听徐简行让他明日将画像与卷宗拿来大理寺,待他看过后再论,烫手山芋终于甩出少许,韩绍心满意足,告辞后欢欢喜喜地走了。

      潇君还在琢磨什么画像,没注意她眼前跟着的两人只剩下一位,且留下的那一位还在路边停了下来。
      她当然不会以为他是在等她,遂准备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路过。

      然男人清冷的声音适时传来,带着隐隐的逗趣。

      “不知姑娘方才听到了多少?”

      潇君脚步顿住。

      心里暗道一声“可恶”!

      对方好直白地拆穿她的偷听之举,令她当下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尴尬地将左手的食盒递到右手来,顺便挽了挽耳发。

      “大人,民女是听见了些,但并非有意,您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往外说。”

      女子回首莞尔,一双杏眸中写满真挚。
      但徐简行不怎么相信,眉梢微抬,他躬身凑近了些,“你此前莫非还准备往外说?”

      “这是哪里的话?”
      潇君发誓,自己即便外传,也只会跟陆砚一人讲,奈何她今日是什么都没听到。
      岂容眼前人三两句话将她定了莫须有的罪?

      “大人,我今日不过凑巧同行,您二位谈且谈之,要紧的事就不要在街上大肆言论,被有心人听见唯恐坏事,被无心人听见倒叫人受冤了。”

      “巧言令色!”
      徐简行似笑了下,“依姑娘所言,你属哪一种?”

      潇君又将食盒自右手换到左手,比了个三,“我是第三种,既是有意,也不会坏大人的事,您若再透露些东西,没准我还能帮上忙。”
      帮忙是唬人的,但有事她先提,被拒了再说。

      徐简行目光扫过她手上食盒,又望向长街。
      再往前便是红罗厂,从其中传了些木炭香味出来,而据此不远的千秋宫,听闻前几日已开始修建地基。

      眼前女子的身份,倒是好猜。

      人也有趣。

      “你欲如何帮忙?”
      他抱臂问道。

      潇君信手拈来,“那要看大人同我说了什么,方才是讲有张画像?这好办,民女恰认得一人刻印之术如火纯青,若请他将画像刻下,再刊印,永清百姓人手一张,任其背上生翼,也难逃官府掌控。”

      之前拎食盒走动还不觉得,现下被他堵在此处,潇君觉得手上的盒子,那不是一般的重,于是她又准备换只手拿。

      这次还没换过来,手上一空,眼前之人堂而皇之地接了过去。
      又道:“姑娘说要帮在下的忙,受人恩惠不能不报,姑娘要去哪里?在下送你一程。”

      潇君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又扭头去看已走出几步的徐简行,心中生出深切的不解。

      不解他为何这么做。
      也不解自己望见雪白长街延展朝前,雪色映衬之下,绯色官袍鲜艳显眼,而这人的背影,于天地清白中——怎么一刹那高大了许多?

      徐简行这时又停下来,转身看她的眼中带着疑惑,“姑娘不走吗?如此严寒,怕要叫令尊吃冷酒了。”

      “来,来了。”
      她结结巴巴地应。

      *
      千秋宫工程上,这会儿正午歇,宋振扬跟随工匠在一边的毡棚里烤火御寒。
      正说起柱础石的事,连下了几日大雪,工程不得已被搁置,有人提出不如将茅草棚搭到地基上去,至少要在正月里将地基打好,再把几棵立柱立起,回暖后南方的木材也该运到,届时好做斗拱。

      可光是搭棚便是大工程,宋振扬望了望天,“再等等吧,这雪大约下不了几日的。”
      修建期虽只留了短短一年,但早先备料就备了近三年,图档也有大致的轮廓,他们这几日便是在不断修改图绘,若建起来其实不难。

      “春日雨水多,要忧心木料受潮的事,等雪停了,把正殿左侧那一边小毡棚都推了,搭几个中连的大棚出来存放木料,只留账房和器具房即可。”
      话音将落,从外走来个小吏,脸上挂着奉承的笑,躬身在宋振扬面前禀道:“送大人,您家中来人了,正在值房等候。”

      旁人听闻,纷纷笑起来,“今日上元灯节,大人家中亲眷想是不忍您孤身一人的。”

      宋振扬知道何氏不会来看望他,此番来的应当是潇君。
      他起身朝众人抱拳,“听闻城中有鳌山灯,诸位也早些归家去陪亲者过节罢。”

      众人起身回礼,道着“多谢”。

      徐简行早已离开,潇君将食盒递给引她进来的小厮,让帮忙去灶间热一热,刚吩咐完,宋振扬便从外头走进来。

      “父亲。”
      潇君微笑唤道。

      小厮也跟着施礼,后端起食盒出去热菜。

      “小七,今日下这样大的雪,你怎么来了?”宋振扬望着女儿有些清减的脸,不由生出心疼来。

      潇君将他扶到火盆旁的椅上落座,“女儿乘马车,这样的风雪不算什么,父亲才是艰辛,日夜待在此处,只怕受了些苦。”

      宋振扬望一眼屋外,示意她噤声,正色道:“这叫什么话,为父是为陛下分忧,何苦之有?”

      这便是生活在封建时代的无奈,分明辛劳,可因是为君父办事,再苦也成了恩赐。
      换做以前潇君一定不会认错,但今时不同往日。

      “是女儿失言。”

      宋振扬又问:“家中一向可都好?”

      “家里人都好,只是祖母和母亲念着父亲,让女儿来送些棉袍和吃食。”

      宋振扬心里自欢愉的,笑着说:“再有几日我也是要回的,叫她们莫要担忧。”

      “是。”潇君伸手在火盆前,葱茏玉指纤瘦修长,忽然想起何氏教她理家时曾夸她手好看,也灵活,打算盘定是一把好手。

      “父亲,将才我进来时碰上户部的两位大人,千秋宫工程的账房是他们派遣来的人吗?”

      宋振扬疑惑她怎么就忽然问到此事上来,但还是回答了,“是户部派来的人,然工部也有账房,月末比对无误才会交由上官。”

      “那去南边采办木材之人呢?”

      “自是营缮司的人。”

      虽都有工部的身影,但这些人说到底都不是父亲的亲信,若有人要设局,实在过于简单。
      前世太子是敌对朱峻熙,才会从千秋宫工程上开刀,现在监工成了朱峻清,事情会不会有不一样的走向尚未可知,却不能不防。

      她还是想多提醒一句。
      “父亲,您对木料可熟识?”

      宋振扬愈发疑惑了,直觉她或许是想提醒自己多加小心,遂笑道:“谈不上熟识,营造宫殿庙宇该用怎样的木料倒是明白的。你不必忧心,为父心中有成算。”

      他是初来之人,逢迎上官会令人觉得他胁肩谄笑,营缮司的同僚要拉近关系也有些刻意,好在工程上的这些工匠都不是精于人心算计的复杂之人,敬重他们往往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回报。

      工匠需要竣工后的工钱,而他需工程顺利竣工,他们的目的是最一致的。
      且又都经验丰富,好些地方劳他们指点,做的又好又快。

      这是这段时日来与他们同吃同住,宋振扬得到的最大收获。

      或许也能是之后他带领他们营建这座宫殿的最大底气。

      虽如此,但文人一颗文心,素来视银钱如粪土,清高则已,可最易忽视银钱带来的纰漏。
      前世的宋振扬败就败在这上头了!

      这比木料更需提防。

      “父亲想来是思虑周到的。”潇君又道:“依女儿愚见,账房那边不如您请一位信得过的私账?”

      宋振扬终是收敛笑意,觉得女儿僭越了。
      他眯眼看了潇君一阵,“七娘,你究竟要跟爹爹说什么?”

      潇君一时无言。
      沉默片刻,她使出杀手锏,一把跪在宋振扬身前,哽咽道:“父亲,女儿不是有心妄议,实是昨夜噩梦犹真,梦里父亲受刑讯,镇抚司的人暴戾恣睢......女儿畏惧。”

      宋振扬一听,立刻反思是否自己过于严厉,将关心他的乖女儿吓成这般,真是罪过啊!
      忙伸手扶起女儿。

      恰小厮端着热好的餐食在外叩门。

      宋振扬拍拍潇君的肩头,安抚道:“父亲不会有事的,莫要自己吓自己。你约也饿了,先用膳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寒烟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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