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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医院的意外 ...

  •   接连收到家中发来的两封加急电报,内容简洁而紧迫:“母病危,速回”。
      见到母亲后,却发现所谓“病危”纯属虚构。她眼含泪光,长时间地抚摸着我那结满厚茧的双手,出于对我的牵挂,希望我能借此请到假回家。同时,她也担心我三年未归,是否会在当地草率地娶了乡下女子。关于自己的困境,我未曾向任何人透露,选择了沉默。
      两天后,我前往医院补牙。因为年纪轻轻就说话漏风,颇为特别。
      我震惊的是,不知从何时起,病历首页的姓名、性别、年龄栏下,竟然新增了“成分”二字。平日里我最头疼的就是填表,没想到连补牙都要查成分了。
      天生倔强,我这一刻被彻底激怒。在“成分”一栏,带着一股怨气填上了“黑五类”。我不相信,除了虚张声势吓唬人,还能把我怎么样。心中暗自愤慨。
      看过填表的医生转过身来,摘下口罩,严肃地示意我离开。我噌地从治疗椅上坐起。他哗哗地摇着病历,像台蒸汽机车一样,冲我脸上呼呼喷热气,认为我不符合基本条件,拒绝服务。一场激烈的争论就此爆发,走廊上挤满了围观的人。
      那位牙科医生信仰坚定,但在辩论上并不擅长。我熟练背诵的《语录》成了我有力的武器。尽管是三比一的非对称较量,也不挡我精准点射,让对方时时哑火。
      但最终他们把握了自己的强项,不讲武德,三人一拥而上,把我从椅上硬拽下来。一路推搡,连同病历,送至楼顶“革委会”。
      直到我的头被狠狠地按在桌面上,无法动弹,我的抗议和维权才告一段落。
      结局更惨。
      医院方面电话通知了我的父母单位,通知家长来医院接我。院方问我妈,我是否受过什么刺激。当听说我是下放酉阳几年调不回的知青时,我发觉,他们的态度都陡然发生了变化。
      “三年了?真是遭孽。你想那是什么地方……都是在大山里摔的?说是还有野人抢去媳妇生下娃?……”
      一似奇幻漂流的生还者。再没人指责,再没人说话。一切都再无须计较,我被重新安排坐上治疗椅。特换了一位年长的女大夫为我补牙。临走时,她还跟我妈悄悄叮嘱“要注意,要注意”,如此体贴和宽容。
      我感觉狼狈至极,身心俱疲,仿佛遭受了重击一般。好,不惹事。毕竟是非对错,于我已再无意义。
      ……
      一夜没睡好,邻居家出事了。
      女主人三十多岁,在一旅馆工作多年了,属于非正式编制的杂工。她出身农村,性格朴实且勤奋,容貌颇为出众。她丈夫年过五十,二人已育有三个子女,长子刚上学。这年代,地位低下的小学男教师,能结婚已属难得,他竟有老夫少妻之实。原因并不新奇,也非特例:他拥有城市户口,根据政策,其配偶可由农村户口转为非农户口,进入城市。
      事情经过如下。某日,一服务员因紧急情况,前往位于旅馆底层尽头的储藏室取拖把,该房间平时人迹罕至,却意外撞上这对野鸳鸯。该男子为大家所熟知,是旅馆的长期住客,外地厂家驻渝销售人员。整个旅馆为之震动,都在咒骂这对狗男女。
      当天女人在家被丈夫剥光了,拿皮带抽。她跪地求饶,再三保证,请求他看在三个孩子面上饶她一回。丈夫无动于衷。按住剪了鬼头,赤裸地撵出家门。三天后的街头,一个人鬼莫辨的怪物,喃喃着在满街寻孩子……她疯了。
      图个清静,我出门走走。
      接近中午的时候,街道上行人稀少。马路对面便是“红岩革命纪念馆”的大门。
      在该纪念馆区内的“八十八步梯”下,是我仅上过半年的中学。我怀念那些日子,想要看看那棵曾听过我们朗朗书声的大构树是否还在,那堵曾贴满大字报的墙是否依旧,尤其是那篇题为“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大作,听说出自我的语文老师之手。如期而至,发现一切果然那般“猛烈”:大批判、大串联。火车上行色匆匆的,多是“外调人员”,不计成本地,为单位某职工档案中某一历史问题,进行严格查证。后来的运动规模和激烈程度,恐怕连最大胆的编剧也难以想象。
      曾记得有一次,在半坡上无意中发现了一块种西红柿的农田,可惜没有一个是红的。在那个年代,西红柿几乎成了奢侈品。我从小到大,甚至没尝过一个苹果或一支香蕉。那次,我忍不住摘了两个蹲着大啃,不知怎的,突然感到头晕,倒在了那里。醒来时,已天色渐暗,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这一切,都真实发生在七年前。至今,我还记得儿时的梦想——如果能每天有一颗糖吃,那该多好。
      路人稀少,马路对面就是“纪念馆”的大门。
      一位过路人在我身旁停下脚步。的确,我也注意到,停在路边的货车下,正有一线液体流向路边;车上放着几个大油桶。一位中年男子蹲下来,手指蘸蘸在鼻头闻,再往嘴里试,进而放下脸面,趴在地上舔食起来。
      我诧异间,又一行人也趴下了。他止不住惊喜地嚷嚷:“油,菜油。这好的东西。” 在大街上,他们跪在满是污迹的路面上,舔食着这漏滴的液体。
      ……
      二队知青小张比我早一步返回。他与那位曾经千里迢迢寻哥的“亲妹”一同来访,宛如新婚夫妇一般。
      与之前相比,“亲妹”的身形明显消瘦了。这让我突然想起小张曾说过人乳是甜的,以及他村里粪坑中捞出的死婴,我似乎对某些事情有所领悟了。我感到有些尴尬,也为他们难过。
      关于补牙的遭遇,我因顾及面子而未曾提及。然而,他却分享了同为医院的不凡经历。
      我急切地提出了往日的疑问:“你总是往公社卫生所跑,究竟是什么病?”他笑了笑,提到他会去捡乙肝患者用过的止血棉球含在嘴里。尽管染上这种病几乎无法治愈,但这可以帮助他以病残的身份回到城市。
      这次他又有新招。
      首先,他在街边蹲下,一边观街,一边双手在地上摸拭。然后像涂抹雪花膏一样,从容地将其抹遍额头、脸部和脖颈。于是他去医院里试招。
      眼睛和鼻子都皱作一团地,他述说自己腰痛。医生先是在他的腰部按压,然后在小腿骨上掐捏,接着翻看他的眼睛和口腔。从用药史、过敏史、患病史,一直询问到家族遗传史。小张下手也够狠,不仅让大伯、爷爷、太祖生前都……甚至直接就让正在家做饭的父亲,也已去世多年,而且皆因便血暴毙。
      于是医生开了单子,让他去验小便。
      (稍作证实:所谓家族里的肾病、便血,还真有一例。他曾谈及,他在汉口的大伯,“北伐军”的排长,终没能挺到退休——潦倒一生的鳏夫,本就有此“重大历史问题”的看门人,不知死活,竟把暂放门房的一盆面糊偷吃了,被以“破坏□□”轮番批斗。他站都站不住,便血,脸肿得发亮,两腿有桶粗。因为贴大字报用的面糊,拌有大量防腐剂。)
      小张躲在厕所里扎破指头,往自己热腾腾的送检尿样里滴血。又摸出个鸡蛋磕破,滴入蛋清。然后拧上瓶盖,像调酒师样一阵狂摇。“肾病晚期”的证明,将就此搞定。秘传这办法出奇的稳当。在厕所里,捏着啤酒般泡沫丰富的尿瓶,他不禁哼唱着,蹦来蹦去地自嗨,喜不自胜。
      几日后,他去领取化验结果。
      透过玻璃窗,他看见手持化验报告的老化验师,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宁愿相信狗能下蛋,鸡能长牙嗑瓜子,也不愿相信手中的化验单。这分明就是一份菜单——血旺鸡蛋汤。老化验师骇然地将眼前的小张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试图找来同事商讨。然而,同事似乎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只是呆呆地望着这边,不肯过来。
      小张意识到形势急转直下,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却没有选择逃离。别人都百试不爽的了,应该只是简单的盖个章。他异常镇定。
      过了一会儿,老化验师走了过来。他不再显得惊慌,甚至没有再看小张一眼,一副遍识世间骗子的老江湖模样:他无精打采地抬手,盖章,然后将化验单丢了出来。“正常。”老化验师说道。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就这?”小张手里捏着化验单,甚至翻过背面查看,不敢相信。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蛋清,浓稠得可以摊煎饼,居然显示“正常”?而且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任何理由。
      小张咬牙切齿,似乎要冲上去,将老化验师扭成麻花。别人万无一失的事情,到了他这里却出了岔子。
      他又给我提起了那位算命先生的预言,十分沮丧。不过,很快他又有了一个新主意:嗯,弄一些真正肾坏死病人的尿液,用胶管缠在腰上。到时候躲在厕所里放出来(监督取样的医生站在门外),热乎乎的,那不就逼真得不能再逼真了吗?但接着干似乎来不及了。
      他前来拜访,是邀请我一同回去,参加十年来的首次全国招生考试。他问道:“你说天下什么学校最冷门,挖煤?没有这样的学校。扫街?环卫工作属于‘城建局’。”他望着我,眼中闪烁着光彩,兴奋地搓着手。他“亲妹”也在旁边连连点头,非常高兴。
      母亲也过来劝说我尽快回去。
      虽然不便在外人面前明说,但我内心有底:看看现在留在农村的都是些什么人。笑话,当今招生,根正苗红的工农兵子女还要经过层层筛选,怎么会顾及那些政审被刷下来的人?这就像是东施效颦,还非要参加选美;已成骨折,却要比赛跳高一样荒谬。
      “儿啊,打水到井边(不能道听途说)。”母亲的话语让我迷惑。但耐不住父亲也加入了絮叨,我头疼。他曾是厂办公楼的大会计,现在却沦为挂牌扫街的人,而我从未让他省心。
      牛不喝水强按头。最终还是决定回去,知道自己已经不属于城市。一星期后,我揣着母亲借来的二十块钱,踏上了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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