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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索命锤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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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棚之外,木叶河像是铆足了劲儿在“吼”歌,水流冲击的声响震耳欲聋,愣是把周遭的静谧都搅得七零八落。
我头旁,藤编安全帽和搪瓷大碗,排得整整齐齐,像两个待命的小兵;脚边,沉重的大锤与坚硬的钢钎,则是一对沉默硬汉,白天跟着我冲锋陷阵,此刻正乖乖歇着。身下的席子垫着厚厚的稻草,躺上软乎乎的,简直是“环保”席梦思。可架不住我这脑袋转个不停——累了一整天,骨头都快散架,偏偏就闭不上眼。
虽说在村里不顺,但能挤进公社“基建队”,也算是走运。这活儿虽说累得像狗,还带着几分危险,但集体生活有个大好处:一回来就能端上热乎饭;身边全是年轻人,每天笑闹声掀翻屋顶,把村里那些不痛快和乱七八糟的心思,都丢得一干二净,别提多舒坦。
公社换了书记,作风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专业“基建队”搞得红红火火。队伍规模可不小,一百多号人,都是从各生产队来的,每队一两个。队员的工分还归原生产队里记,粮食自带,但有补贴,也算不错。主力部队在公社正前方山梁上,几面红旗迎风招展,正忙着砌筑茶梯。
我们分队二十五人,到工地第一天就火力全开。砍树、伐竹、围席子、割茅草,大伙儿手脚麻利,没多久就搭起一大两小三间棚子。两间小的,一间当伙房,另一间成了打铁炉——毕竟天天凿石头,钢钎头得经常淬火。至于那些炸山的爆破物,被藏在不远处一个天然石洞里,透着股神秘劲儿。有意思的是,工地连个厕所都没有,大伙儿都各显神通,野外地儿“办大事”,也算一种“自由”。
唯一让我心里犯嘀咕的,是同队竟然来了春儿 —— 我跟他向来八字不合。可他来“基建队”那劲头,比我还足,像是憋着股劲儿,非要跟我磕到底。任怎么分配,最后还是被绑在了一起,真是冤家路窄,老天爷都想瞧我俩的热闹。
这儿离公社不远,两三里平路,就在上次我村人们来洗澡的水潭上游。木叶河在山堡边拐了个弯,就从十几米高的崖顶一头扎下去,活像个调皮的孩子,这才有了干沟常年不息的水声。
我们分队的任务,是沿着山堡凿一条三四十米的引渠,尽头再砌间石房,将来就是电站。等电站建成,干沟乡亲们就能点上电灯。想想那亮堂堂的光景,干活都更有劲儿了。
……
不得不说,真还有胆大人。一个看着顶多十六岁的瘦小伙,竟然主动要跟我搭档打炮眼 —— 他扶钢钎,我抡锤。要知道,那十几斤的大锤在生手手里,简直就是凶器。一锤下去,轻了骨折,重了就得交代在这儿。他跟我配对,简直是把脑袋别了裤腰带上。
我瞅着他的小身板,心里有点不落忍。正犹豫着,他却满眼信任地催着,我只好提起铁锤过去。那些老手抡锤,双手一前一后,潇洒得像在表演。我没那本事,右手死死攥着锤柄,几乎快挨着锤头了,只能一下一下轻轻地“磕”,像在给钢钎挠痒痒。即便如此,没几分钟,他的手背还是肿成个小馒头。没法子,我们找来条竹片对折,代替人手夹住钢钎,算个土办法。
正常情况下,掌钎人会在每一锤击时,顺势转一下钢钎。可竹片夹着,压根固定不住,害得我抡锤总提心吊胆。更糟的是,没了人手转动借力,钢钎没几下就卡了石头里,跟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拔不出来。
这档子怪事,很快引来一群看热闹的,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有人说提水浇,让钢钎“松松筋骨”;有人喊着拾柴烧,用高温逼它出来;还有人半开玩笑说干脆别管了,留着当一“永久纪念”。一片嘈杂,闹非凡。我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折腾快半小时,钢钎总算被我们“请”了出来。我的单衣早就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凉飕飕的。
我心里对这小伙满是愧疚,便多多承担掌钎的活儿,让他抡锤。休息时闲聊,才知道他已 21 岁了。这远在十五里外、别大队的小伙,竟然对我的事儿了如指掌。尤其叹服我哥俩半夜捡茶籽和我抬丧的“壮举”,惊讶于,终见了久闻的传奇都长什么样。
可我心里门儿清,却不想戳破:人哪是天生勤快,我那些被人琢磨不透的行为,多半是给逼出来的。就像“鸡飞狗跳”这词儿,千百年来鸡和狗都背着骂名。可仔细想想,那狗也不定是欲谋不轨,而不跑可能就瘸了;那鸡也并非想惹事,不飞可能就煲了汤。我又算得啥呢?在这世上,说不定连一粒尘埃都不如,不过是凭着本能讨生活。没想到误打误撞,就成了闻名遐迩的“名人”。
水声轰鸣,我们扯着嗓子地聊,别有滋味。
我们分队队长,人称“二杆子”。四十多了,是本部指派的工程指挥兼炮手,施工的行家。水渠走向、标高、质量标准,哪儿该打眼放炮,他压根不用看图纸。提着个桶,拿竹片蘸点石灰,工地上东戳戳西点点,就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朝我们走来,把根棍儿插进我们辛苦凿出的第一个炮眼,随手用破撮箕一盖,又指了指堆石头、石灰的地方,转身走了。我心里打鼓:这是夸我们活儿合格,还是瞧不上眼,暗示我们换岗?各种猜测在脑子里转圈圈,也只能瞎琢磨了。
我突然反应过来,刚才我那狼狈相,最可能在一旁偷着乐的,八成就是春儿。可这段时间我也发现,这个我向来不待见的对头,来了之后就闷头搬石头,没再跟我对着干。也不唱歌了,整个人蔫蔫的,像丢了魂儿。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倒让我有点不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