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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吃合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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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那套木工工具在箱底闷了半年,总算有了出头之日。
从邻村淘来的木料刚落地,他就撸起袖子忙活起来。我在旁边当学徒,锯子锯得吱呀怪叫,活像鼠夹里的耗子;凿子更是抡得没个准头。好在没耽误日常出工,七天后,一台上下带圆角、透着点西式风格的漂亮五屉衣柜,总算亮相了。村里人都挤着扒门缝瞅新鲜,个个感慨我俩能干:“除了不会生娃,就没有这兄弟俩不会的!”
然而,我们这点轰动,比起本村另一桩奇事,简直不值一提 ——
半截红的那幢石楼,乍一看竟像场荒诞又壮观的行为艺术。十多个操着外乡口音的泥水匠,把砌石头玩得跟搭积木似的,三两下就把石块垒得整整齐齐。三层石楼戳在村边,窗户是土家特色的木格纹,屋顶却扣着顶破草帽似的黑瓦,远看就像个戴瓜皮帽的石头巨人,透着股子怪异与威严。
齐巴子仰着脖子,眯着眼打量着石楼,啧啧称赞:“这楼结实得能挡炮弹!就算土匪来了,也只得对着墙皮磨牙。”
土家山区遍是杉树林,乡亲们的居所大多是木制楼屋、木板墙壁,偶尔也能见到石砌的猪圈、羊圈,可这般四面开窗、高耸三层的石宅,却是从未有过的新鲜事。
在许多文化里,偷窃都被视为可耻行径,可土家却仍保留着几种特殊的 “偷俗”,“偷梁” 便是其中之一。
偷梁那晚,跟做贼似,那叫一个刺激。村里的后生们扛着斧头,摸黑钻进山里,在先前 “踩点” 预定好的大树前,先点香烧纸,对着大树拜了又拜。砍树的时候、抬梁往回走的路上,所有人都抿着嘴不吱声地暗暗使劲。等把原木抬到主人家,立马加工成房屋的大梁。这习俗里,藏着土家人复杂的人生感悟,也藏着他们弃旧图新的向往。第二天,树的主人看到树桩旁的香灰和纸灰,就知道自家的树被人“请”去做了梁木,反倒满心欢喜 —— 这说明自家山地风水好,长出了撑家好材,是值得炫耀的美谈,能在邻近村间传好些日子。
在土家,新房的落成,就是全村的节日。石楼屋檐下,两串鞭炮直直支了出来, “噼里啪啦” 响个不停,炮屑溅出几丈远。炸得雀儿四散飞绝,村里却满是笑脸,孩子们到处跑。春儿抱着他的唢呐,朝天吹、朝地吹,喜庆的调子翻着跟头往上飘,吹得忘了形。半截红忙前忙后,给来客搬凳子、倒茶水,双手递上烟,还恭恭敬敬地给人点上。无论对着谁,他都面带感激地微笑,“啊啊” 地不停点头 —— 他说不了完整的话,却把满心的欢喜都写在了脸上。多年的执念终成现实,今天,他无疑是村里最幸福的人。
鸡被鞭炮惊得聚集在屋顶,咯咯直叫;狗却吓得逃往沟底的田埂上,夹着尾巴悲鸣。孩子们捏着捡来的哑炮,追鸡撵狗,还往猪圈里扔,满村地 “害人”。我哥赶紧放下手里刨洗的土豆,把猪食舀进猪圈,我俩也赶去祝贺。脚踩着满地红屑,手摸着冰凉光滑的石墙,我哥俩打心底里佩服:这倔驴,凭着一担一担挑石头,硬生生攒出了一幢高楼,这份韧劲,谁也比不了。
他家老屋后的八哥们,才是村里每日定时的热闹。
每天日落时分,竹林里就会飞来成群的八哥,黑压压一片又一片,把细细的竹梢压弯了又弹回去。鸟儿们兴奋地叽叽喳喳,吵闹声淹没了村里的狗吠、牛鸣和人喊,老远就能听见那欢腾劲儿。
我曾蹲在竹林边看了许久,看得心痒:三五只就足以炖一罐,味道肯定不亚于鸡汤,还大补;要不连骨带肉剁碎了做成杂酱,每餐舀上几勺油滋滋的拌饭,那滋味……这漫天飞舞的,可都是无主的优质蛋白啊!雀鸟夜里看不见,大多不会动,到时候提着口袋去捉,这神仙日子能享受到哪一天?
我曾试着跟村里人打听其可行性,可每次都换来怪异的眼神,仿佛我在问 “能不能在他们脸上试刀”。好几次都想动手,又怕引起公愤,只能硬生生忍住。我渐渐明白了:这奇观能维持到今,一来是土家人把它当成了村寨的吉祥之兆,特意保护;二来,大概是每逢大雪覆地,半截红总在竹林边撒些糠屑、谷碎,给鸟儿们留些吃食。
有一回挑水路过,我正巧撞见他给一只八哥洗澡。
朝着屋后的竹林,他只轻轻呼唤 “丫头,黑丫 ——”,一只八哥就会飞到他肩头。他把八哥放进水盆里,鸟儿竟乖乖睁着眼睛躺在他手心,任由他搓洗翅膀、拉扯爪子。洗完后,他还高挽着袖子,用那双粗糙却温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捂着湿淋淋的鸟儿,耐心等候。不多时,就能看见无数针尖大的小黑点,慢慢从他指缝里爬出来,密密麻麻地布满手背 —— 那是吸血的鸟虱。这时他才赶紧放下鸟儿,往手上不停地浇水,把这成百上千只上当的吸血鬼冲进盆里淹死。洗过澡、做过护理的八哥站在地上,活像只落汤鸡。它埋头自顾自地梳理羽毛,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一边梳一边叽叽咕咕,时不时还因为重心不稳摔一跤,爬起来继续叽咕。他哈哈大笑。
这八哥,是他几个月前暴雨过后,在竹林地上捡到的雏鸟,救养痊愈后就放归了自然,没成想竟跟他这般亲近。
半截红对我哥俩格外热情,或许是因为很少有人愿意跟他这样亲近交谈。
这位平日里略显谨慎的人,跟我哥 —— 一个十足的武器爱好者,聊起打仗的事,绘声绘色。“那汤姆逊冲锋枪,打不一会儿就枪身通红,跟二傻子喝多了酒似的,哪还有啥准头!” 说到打坦克,他撩起衣服,露出腰上一道长伤疤:“就这儿……肠子都溜出去透气了,我在战场上躺了三天三夜,阎王爷太忙,没顾上收我。” 当年以坑道战应对坦克阵,前面的战友倒下了,他从战壕里跃起,扛着炸药包追上去,往坦克屁股底下塞 ——用血肉之躯抵挡钢铁洪流。
谁能想到,这般硬汉,蹲在菜园里的时候,竟细腻得跟绣花似的?
我家猪圈旁边,就是他家的菜园。别家的菠菜,长成了拔一棵就少一棵,他却拿着小刀,使出 “螺蛳壳里做道场” 的功夫,在鲜红的菜根上换着方位地巧切,让剩下的菜根还能续长新叶,菠菜常食常新。最让人羡慕的是他家那片韭菜,不知施的什么妙法,韭菜叶宽得跟指头似的,割过三两天就又是郁郁葱葱,像个聚宝盆。
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英雄形象渐渐黯淡了。在那些恐 “黑” 的人眼里,他和他那出身 “敌对阶级” 的妻子,就像两件掉色的衣物泡在一起,相互渗透,最后就全 “黑” 了。如今,他活得像社会最底层的不幸者,尽管对任何人都殷勤有加,可众人却都谨慎地与他保持着距离。有一次,我听见他在我哥俩身后轻轻叹息:“千里迢迢的,这父母怎会舍得哟……”
我俩菜园里的辣椒,先前光开花不结果,经他指点,施了些鸡粪,没过多久,枝头就挂满了长长的辣椒,密密麻麻,简直神了。
昨天傍晚,他让孩子悄悄端来一钵合渣 —— 那是招待砌楼工匠的硬菜,用黄豆磨浆不过滤,拌着菜末烹制而成的土家特色菜。钵里的合渣堆得尖尖的,还贴心地舀了两勺油辣酱,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香味老远就飘了过来。
我俩迫不及待地在灶边就享用起来,辣得满头大汗, “嘶嘶” 地撅嘴呼气,那叫一个酣畅淋漓。我哥一边抹汗,一边神往地说:“要是天天白米饭管够,还有合渣吃,让我干啥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