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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易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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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客轮溯乌江而上,经过两天的航行,终于无力再行。暮色中,我们二三十个大多身着军大衣的青年男女,连同行李,被它一同丢在岸上。此地名为龚滩,乌江上游客运通航的终点。
回想旅程,从渝都出发,沿长江顺流而下,再溯乌江而上,全程三天。沿途两岸的山峰逐渐升高,天空显得愈发狭窄,江面也渐渐变窄。江中激流汹涌,白浪翻滚,即使小客轮发挥出极限动力,也无法继续上行了。在轮机的哀嚎声中,全靠上游绞滩站送来了粗钢缆牵引,方能”嘎嘎嘎“地向上挪动。航道到了尽头,两岸绝壁高耸入云,让人不由怀疑,这是否就是天地的尽头。
终于脚踏坚实的土地。在枯水期,江水被挤向对岸,形成崖下一道狭窄的白色水带,露出整块的石质河床。我们一行人在河床上漫步观察:激浪退去,留下了大小不一的水坑;细看之下,每个水坑中都躺着一个浑圆的卵石。涛声如雷,使得我们身处异域的兴奋对话,仿佛成了聋子间的对喊。
与青春同行,不仅仅是快乐——
两天前,船只离开了渝都港,顺长江而下。我们乘坐的是一艘无动力货驳,上面搭着三大块简陋的遮阳篷,活像个”移动板房“,由后面一艘小机轮推动着。但这并未影响到甲板上数百名特殊旅客的愉悦心情。
沿途江边的石头上,即便是一只看似倒霉相的苍鹭,也引起了众人的惊喜。岸礁边一架普通的航标,也能引发热烈讨论,牵出怪异的猜测。就连船头常见的浪花,也能赢得阵阵欢呼。不远处,随水漂流的木筏上窝棚里,有人探出头来,被这突如其来的热闹所困惑,四处张望。
一途满是惊奇与快乐。显然,还没有多少人懂得,人生中最灿烂岁月的壮阔之旅的真正含义。
巨型货驳分为前、中、后三间底舱。开敞的大舱口被覆盖了一半,以增加甲板上的活动空间。舱底除了随处堆放的包裹行李,就是紧挨着的张张草席。在后舱底,我头枕行李躺草席上,醒来后开始四处打量:舱壁上这些像补丁一样的铁皮拼凑在一起,竟然就能够组成一艘船,就此水上自由潇洒?船底中央为何会有一个大阀门?
我和我哥一同下放。他喜欢热闹,自起航以来就留在甲板上,三块遮阳篷下,已成了露天歌舞厅。与一些新朋友们聊个没完,其中还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听,船甲板上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或许在邀请那位姑娘表演歌舞?掌声平息,却响起了手风琴的旋律,歌声随着江风飘散。
“我们的道路多么宽广,
我们的前程无比辉煌。
我们献身这壮丽的事业,
无限幸福无上荣光。”
合唱雄壮、激昂,领唱似乎就是那位高颜值姑娘。虽然无法指出她面孔哪儿特别漂亮,但似乎每一部分都恰到好处,跟橱窗里精致的工艺品似的,每一处都透着俊俏。或许在本质上,人类都是视觉动物,只是表现形式各异,有的直接,有的含蓄。我可能属于后者。我独自留在舱底,心思却在甲板上,即所谓的“脸皮薄”,一副斯文的样子。
我对着舱壁琢磨呢,甲板上突然传来尖叫—— 中舱进水了!出舱过去一看,好家伙,隔壁中舱里水漫到膝盖,草席漂成 “小岛”,行李泡得像发面馒头。漏洞颇大,可见大团的白色水柱涌出。众人惊慌失措地叫喊,担心船会沉没。
一个身穿救生衣的水手急促地吹着哨子,沿船舷跑过。我和我哥,急忙回我们所在的后舱查看,幸运的是那里并未受到影响。
全船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有人捆被子想当漂流瓶,有人如同面临世界末日般放声大哭,有人捂抱着胸前像章在默念。我哥捅捅我:“嘉陵江泳将,该你大显身手了!”人都快急死了,他还有心情说笑。离岸不过30米,游过去并不费力,但看来行李是保不住了,好心疼。好端端的船,怎么就突然漏水?
船只紧急靠岸,所有人都下船,进行抢修。事故原因很快查明:或许是因为寂寞,对舱底竖立的大阀门感到好奇的人不止我一个,且上前动手。但当好奇心得到满足的同时,也被“哗哗”的喷涌吓得不轻,纷纷逃离,差点酿成大祸。都是些啥人哟。
虚惊一场。船只抽排水后,人们重新上船,继续航行。然而,在捞起的一堆堆湿透的破烂前,胸佩像章的人们经过几番询问和一阵沉默后,全船突然气氛热烈起来:
他们坚决要求对行李进行赔偿,否则拒绝下船,均表现出坚决不屈的态度。船上的气氛变得紧张了,没有人愿意妥协。船头,一名戴着绿军帽的男子愤怒地咒骂,并将一些拖把和一个木箱投入江中。旁边一个人拿着锤子之类的工具,哐哐哐地狠砸,仿佛要拆船,整个甲板都在颤抖。看那边三人,围着绞满铁链的大绞盘捣鼓了好一阵了,想把船头悬着的大铁锚放入江中。一群桀骜不驯的人中,也不乏出谋划策的高参。都是经历过“□□”的老手,众声嘶吼,嗓音破响。
我注意到,刚才那位往江里扔东西的戴绿军帽的男子,身手敏捷,攀着晃荡的绳索,已爬到高高的遮阳篷角上,神勇地扬起手臂。是打算扯下这些遮阳篷,或者在为这艘激动的船只导航?
之前不见踪影的两位领队,突然出现了。他们在几个推波助澜的女生面前,像告饶般不住地点头,又在各集群间奔跑。碰头后,又慌张地往船尾去,擦着汗,俯身对后面的小机轮喊叫。
在对峙中,船只继续前行。
下午,船只停靠在涪陵港。我们五六十人的小队,原本应就此下船,继续乌江之旅,却坚决拒绝下船。此时,船上已经一片沸腾。无论应下船还是不应下船的,都纷纷下船了,涌向岸边。岸上的卵石滩,已经变成了一个露天百货市场。广播中宣布,所有受损的衣物和行李,可以换取全新的物品。
得知开出的高额赔偿将全额兑现,我们这些自我挟持的数百人一时间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在那个购物除了付钱,还受票证严格限制的时代,仅凭象征性地出示一些破烂,就能随意索取新物品,这是何种概念?
于是魔幻场景上演了:有人举着湿烟盒换香烟,理由是 “烟盒泡出了水墨画效果”;有人用漏底的破鞋蘸水,声称 “这还没穿两个月”;最有意思的是仨 “戏精”,非说行李被 “妖风卷走”,边比划边发誓,以人格担保:“比《西游记》里的妖怪还邪乎!” 我眼睁睁看他们在白纸上画鬼符,最后居然抱走了新棉被 —— 这哪儿是理赔,分明是《故事会》现场!
然而,刚刚涌向河滩的人群却突然停住了脚步。接着,上船和下船的两条跳板,都变成了清一色返回船上的人群。巨型货驳的三间底舱里,人们都在解开背包,翻找物品,对每件衣物进行评估和打量。已经顾不得男女之间的避讳,尽其所能地脱衣卸裤,清理个人物品,打主意。经历了几年”□□“摔打过来的人们,无疑都摸清了些讨价还价的门道。
交流使人们很快达成共识,实现利益最大化 —— 用破旧的被絮换全新的棉被,用旧外套换人人羡慕的军大衣。
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本就充满无限可能性。而被先辈们的流血奋战所激励,谁都渴望身着戎装,重现英雄风采 —— 军大衣,无疑是最耀眼的时尚。
暮色里,我们这群 “临时军人” 踩着河滩的卵石路,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远处涛声依旧,恍惚间想起甲板上的歌声:“我们的道路多么宽广”—— 此刻才明白,青春的路啊,有时是被荒诞推着走的,但回头看,连漏水和扯皮都成了闪光的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