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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东风一怒洗寒江,烟罗斗艳堆汉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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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汉城东出奇热闹,边边角角攒动着瘦长的人影。皮肤黝黑,肌肉虬结的挑夫:八面玲珑、身形灵活的货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行脚商。春红楼的熏香、神仙阁的香料、畅快鲜的早茶,气味五花八门,各占一席之地。满芳楼的姑娘、争奇厅的锦缎、水西门的杂耍,一派姹紫嫣红,令人眼花缭乱。这是整个汉城东的大日子,东城城庆,繁华的中心缓缓向东南接近。
城南有宣氏的府邸,与平日寂寥冷清迥乎不同,到处张灯结彩,鞭炮噼里啪啦响过,分外热闹。今日是难能一见的黄道吉日,宣氏大姑娘奉诏入宫,受封正六品宝林,为宣姓更添光彩。
说起宣氏长女,亦不失一个妙人,延续宣姓神话。宣姓既非世家大族,也非百年豪强。据闻其祖上投靠前陈叛贼的门墙,后哀帝南伐,剿灭陈贼,前宣氏一组接受挂落,主族中人凡男十五以上,女十二以上判枭首,其余充没官妓。后宣氏独独撞了大运,身为旁支,又曾当太子冼马的侍从官,算是薄有微功,帝王仁慈,只将没入奴籍,收编乐户,草草了之。又以现宣氏家主年轻极善歌乐,幸与哀帝。得到入宫的恩宠,最后稀里糊涂在平叛伶官作乱时对当今圣上有从龙之功,身受重伤,才换的如今宣氏门楣。宣氏家主堪称传奇,宣姑娘更是新奇。传闻宣姑娘至纯至孝,深知父亲旧伤难复,便自请入庵堂修习,但世间比比千里姻缘一线牵,竟阴差阳错救了危难之际的圣上,成就当今一段佳话。
宣府此刻却死一般的沉寂,邸内的寂寥
于长街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正值早春,琼花落了一地,赤玄俩相斑驳,好不热闹。
三径堂内,珠帘律动,人影約绰。康笤将最后一支珠钗斜斜插入宣晓的髻中,指尖死死嵌入衣袖,双肩微微颤抖,直到豆大的泪珠砸到宣晓肩头,她终于忍不下巍峨的悲伤,无措跪在地上呜咽起来。宣晓缓缓转向她,无奈道:“你这行径又是何必!”竟有八分恨铁不成钢“天子纳妃,光耀门楣,起容一小婢悲悲切切,平白污蔑宣氏事君之诚”言语越发严厉,到最后隐隐咄咄逼人。哭声不出所料骤然而止。康笤猛地抬头,夹着哭腔决然道:“姑娘,您就让奴婢陪着您吧,奴婢跟着您的时间最长,您的事务都是奴婢一收料里的,奴婢实在放心不下姑娘,愿成一洒扫婢,只求与您一同入宫。”声音无华,却令闻着落泪。宣晓不免软和了铁石心肠,温言道:“大内肃穆庄严,岂能容下你,我已秉明父亲,下月26便让你与你的阿陈哥哥成婚,去漂漂亮亮做一正头娘子。也不枉我的用心。”“姑娘向来这般,可宫中-”“禁言!”未等她说完宣晓急声打断,康笤看自家姑娘这般严厉,复又敢紧跪伏,迎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堂内传来宣晓轻轻的,缓缓的声音:“父亲年迈有疾,小弟懵懂无知,望你今后多多协助萧姨。下月是你的好日子,奈何你我主仆缘浅,便在这里祝你终得一心人。”宣晓用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墙壁,她在想,
为何今日的墙壁变得这般模糊酸涩。
午时,宣宝林起身拜别亲人,她先对父亲行大礼,后又起身抚了抚幼弟的头发,望了望那张稚嫩的脸,等她确定将一切全部嵌入脑海,才敢与父亲相对视,父亲的华发又多了些,父亲的眼又混浊了些,父亲依旧口不能言,父亲右腕整齐的断口仍然刺目的狰狞。宣恪狠狠地看着长女,仿佛这样就能重温女儿呱呱落地到婷婷玉立的年华,仿佛这样就能陪伴女儿挨过孤寂时光,诡谲人心,平平安安成为耄耋老人。他费力抬起还算完好的左手,用指尖抚摸女儿柔柔的发,却只碰到冰凉的珠翠。他垂下手,其中还有千言万语,他从未这般憎恶自己残破的身躯与低微的权势。阿晓再也绷不住了,这一刻紧紧将父亲箍在怀中,礼制被她抛在九霄云外,断了线的泪珠落了一地。:“父亲,,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知道的知道 ,不知道的,,,也应知道了!”女子的决然换来老父的惊诧,最后相顾释然。
“阿姊,阿姊,何时天使传旨,阿姊,你此番去有何时省亲探望流华,阿姊,听闻大内不能随召亲眷,流华日后定要作进士,去□□拜会阿姊!”宣煜时年虽小,却也知今日不应太过悲切。便插言缓解,谁料说到后面隐隐十分郑重。阿晓闻言也顺势收敛心绪,言道:“我家阿煜日后定要光耀门楣的,阿姊静候佳音!”眼见氛围有装的其乐融融,唯独宣大人听到幼子立志日后为官作宰时神情颇不自在。好在无人注意。
此事不论,宣氏自知姑娘今日入宫便早早做好准备,寅时就让仆从用绸缎缠着桅杆将两旁道路围了起来,之后每过三刻钟在正道撒上水以迎天使莅临。辰时便依礼制穿戴服冠立于门旁。西街上卖早膳的云吞摊走了,过一会儿油泼辣子的晌饭来了,支晌饭酱拌面的摊子走了,不一会儿买甜水的又来了。宣氏迎旨,中间不敢擅离,无奈吩咐仆从抬了几单炊饼出来,也算无意造就京都一景了。待到太阳终于落山,宣氏众人早已身体僵硬时。两名小黄门并上一小顶彩绘软较施施然停在宣邸门口。两位中官侧身下马,一位略白胖些,一位略矮瘦些。面白臃肿的中官唤作梁九恩,以肥硕的体型与白胖的面貌荣获雅号“凉馒头”是总管梁忠的第九个干儿子,本人相貌与总管的心头好大相径庭,但却一路撞狗屎运受宠十数年不衰,至于他在民间到底搜罗多少妖娆妩媚的“干儿子”进献,外人便不得而知了。见他端了旨颤巍巍得走进来,宣府众人立即按品阶肃穆长跪。届时“凉馒头”终于靠肥嫩的体躯一路有惊无险的“滚”下台阶,貌似废了好大劲儿站好,抹了把汗,将汗抹衣带上顺道儿理了理长袍,确定一切妥当后拉着尖刺的声调不急不缓道:“朕言治本齐家,茂延六宫之庆:法效关雎,恒辉后妃之德,故纳好女,敬孝太后,以充后宫。宣氏有女,明德正礼,孝慧淑慎。擢拔正六品宝林,即日进宫。以彰性情。宣司乐育女有功擢协律郎。宣煜赐秀才出身,钦此 ,,,”随最后的尾音消下,宣府众人才敢肆无忌惮的喜上眉梢,“凉馒头”旁观众人露骨的模样心底越发不耐,索性掐着嗓子到:“我说我的宣协律郎,咱家大姑娘如今可是贵人,宫里的昭仪娘娘可等着见呢!”听着一番得意讥讽,猛地站起来用眼睛瞪着这不知死活的中官,凉馒头报以“腼腆”的微笑。眼看女儿就要包不住火气,宣老大人急忙上前拉住中官的衣袖,恍如对先前事全然不知绽出一个讨好笑容,左手暗暗使劲彺衣袖中塞入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谁料一袋金子被“凉馒头”不着痕迹,分文未动的还了回去。嘴里还笑到:“协律郎大人,您这是做什么!令爱的吉时可耽误不得!”神态夸张,五官七窍几近皱在一处。宣晓冷眼他这一轮作态,心下早已明了,起身径直走向软轿,走上人凳,挑开纱帘,最后深深回望一眼家人便再也了无牵挂,任由侍者摆弄。两旁伎人终有用武之地,排箫唢争喧豗,横笛短埙齐斗艳。宣府众人随乐声复又跪伏恭送。恭送一个自幼在这里长大的小姑娘,如今即将处于□□的低阶妃嫔。
宣煜今日实在太过疲惫,不过七,八岁光景,站起身来小小的一团,竟也亲身历经了几趟大悲大喜,往昔不曾知晓的辛密旧事一股脑砸在他的身旁,不曾理解的个中缘由被刺的猛然惊醒,不曾碰触的心底隐痛骤被撕得鲜血淋漓。以他稚嫩的人生经历从未品尝如此苦烈的思绪,他悄悄抬头用余光扫视一下四周,只有无措的老父与鹌鹑似的仆从,方尝到的苦一股劲儿编制成瑰丽的酸楚,激出莫大的勇气。他凭靠这股气悄悄抬起头,看见一顶软轿颤巍巍得走在路中,愈发愈远,最终只有一点跳动的火镰。他眼睁睁望着她的阿姊被人推就一头扎进巍峨宫城,眼底火星不管不顾跃入刺骨冰原。他突然疯一样的,满脸泪水,手脚并用的直起身,向朱门奋力撞去,却猝不及防被老父一把拉住,父亲用完好的左手安抚他颤抖的脊背,用尚存的右臂紧紧将他箍入怀中。父亲的胸膛是那样的咸涩,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是一个怎样的拥抱。
待到仆从终于有眼色的关上大门,父亲散开双臂,他方才的所有挣扎只得无奈化为一声悲鸣。同时,一丝别样的情感在他的心底炸开,肆无忌惮在他的体内搅动翻涌瞬间弥漫四肢百骸。当时他不懂,想要迅速忘记这个滋味,但还是留下了深深地恐惧。
多年以后,这种滋味成为他生命途中常客,一批批的接踵而来。宣煜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多年梦魇竟仅仅是悲伤与麻木,愤怒与无助的混合。或许是物伤其类,或许更是一眼望断了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