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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未曾听说的姓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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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的时候,某场练习赛,星海光来那副与体格极度不符的怪物级力量,像颗投入水面的炸弹,轰然炸响了鸥台高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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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9月10日,日本长野县。
“你说的是那个,排球部的星海…星海……”
白鸟游挑了挑眉,苦思冥想。
“星海未来吗?”
邻座闲聊中,她无意卷入热门话题。
那焦点人物,是一个叫做星海光来的同学——对她而言,分外陌生,却被他人津津乐道的校园传奇。
即使在心里默念了这个名字,她也未置一词。
她倚在后门,倦意沉沉。
白鸟见面前的几人戛然失语,惶然觑向彼此,便瞬时了然。
身后,怕是杵着某种令人窒息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古板的国文老师?还是隔壁班的不良少年?又或者,是讨人厌的教导主任?
——“刚刚,你叫错我的名字了吧。”
他的语气板正,像直线球般的发言。
白鸟循声回眸。
撞上一道直白的目光。
青年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在走廊攒动的人群中显得纤巧。银白色的头发,平添了一份桀骜不驯。
鸥台高校标志性的蓝白色队服,套在他的身上,像魔术师穿着不合身的戏服。
白鸟疑心,他会不会还是初中生。
眼前的青年与“排球队”构成的想象实在相去甚远。
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只是心底深处,未曾料想的情绪悄然探出头来。
对眼前少年的能力出现了赤裸裸的质疑,甚至是因身形而生的轻视。
她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位身形精悍的青年身上。
白鸟的脊背下意识挺得更直,却掩不住眼中刻意堆砌的老成。
“我好像不认识你哦。”
她的声音裹着似有若无的倦怠。
“现在认识了。”
星海的声音直截地切开那黏糊的空气,像刚弹出的排球坠地。
“诶,不想认……”
——第一印象糟透了。星海眉心下意识拧起一道浅痕,并非愠怒,更像是一种纯粹的不解。
他无法理解这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怠慢。
短暂的视线游离,她的目光最终无可回避地抬起。
猝不及防地,撞进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绿里。他的虹膜在光线下显现出一种近乎危险、令人屏息的色泽。
“我叫星海光来,不是什么未来。”
白鸟忽然笑了。
笑声像林间忽然惊起的鸟,短促得来不及回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笔直地撞进星海光来的心里。
“那就……对不起?”
“不必。”他了断地说,“你的脸上无半分悔意。”
“诶……有在好好生气吗?”
“是哦!超级不满!”
“我都说对不起了……”
她的语调里,那种刻意的,哄骗孩童般的安抚感几乎要溢出来,仿佛错在星海光来不够懂事。
这副“不认错却施舍歉意”的姿态,如同砂纸,狠狠刮过星海绷紧的神经。
世上竟有这般,活在自己逻辑里的奇行种?
星海光来的目光死死咬住白鸟游干脆利落转身离去的背影。
“抱歉星海君……白鸟同学,她性格一直都这样…就是,平时也……”
邻座的女生上前鞠躬道歉。
“什么?”
“那个,就是抱…抱歉……”
“我说的是她的名字。”
邻座的女生嘴巴抿得发白,眼睛瞟来瞟去,像在找一条不存在的地缝。
“白…白……”
那个名字脱口而出,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决断:“白鸟游……”
那个仅抛下一句敷衍的话语便拂袖而去的身影,被深深地镌刻在星海光来的脑中。
那种轻慢的姿态,无时无刻刺激着他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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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被女孩子甩了吗?”
“没有!”
“我就知道,那你怎么了?”
“……不好说。”
星海光来整个人如同裹着一团低气压的黑云。
那紧抿的唇线和蹙起的眉心,明明白白昭告着有人触了他的逆鳞。
最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又像是豁出去般。
他抬眼,盯住昼神。
“喂,要是……要是在意一个家伙,找不到合适的话头怎么办?”
星海光来特有的利落嗓音此刻却像是卡了几粒沙子,短促而直白地抛出那句难以启齿的请求。
星海吐出的字句带着微妙的粘稠和温热,暧昧不清。
“你是认真的吗?”
昼神幸郎呼吸一滞,仿佛被一颗猝不及防的跳发球砸中耳膜。
星海说的那句话,在训练馆的空气中兀自震颤了好一会,才沉甸甸地落进他脑中。
这家伙……竟当真和“女人”这种存在扯上了关系?
“嗯,我没开玩笑。”
自初中时代起,他的言语便如同一次次笔直刺破网障的重扣,不容误读,更无惧穿透任何壁垒。
“等……等等!”喉间爆出的声音意外地发涩。
“这种事情……饶了我吧,让我……让大脑好好转个弯才行!”
这家伙居然是动真格的?! 这世上真有人能接住他那种直白到能把人砸个跟头的直球吗?还是……女人?!
“喂,你有在认真对待吗?”
“……嗯,快想出来了,你先不要打扰我,闭嘴。”
短暂的沉默,更像是大脑在抗议“星海光来要恋爱了”这个消息。
昼神唇角虚伪的弧度堆砌出渗透着“我懂了”的薄凉了然,与他一贯浮于表层的亲善,毫无二致。
“如果是光来你这种草食系动物,恋爱什么的,可是剧毒啊,硬塞也塞不进去的!”
昼神的手虚点了几下星海的太阳穴。
“别再折磨这可怜的处理器啦。宝贵的脑细胞为这种事凋零……还不如把那份过剩的意志力,全砸在球场上来得轰轰烈烈。”
“你说的话太伤人了吧!给我出来一下!!”
他早该明白——请教昼神幸郎这种说话像毒菌裹着蜜糖的人才是终极的错误!
●
他原本栖息的世界,如同一轴被反复卷放的,寡淡的日常胶片。
上课、训练、比赛。
循环往复,没有杂音。
直到那个身影突兀地闯进画面,带着格格不入的异质色彩,搅碎了这份刻板的安宁。
今日训练散场,昼神幸郎的脚步罕见地与他错开了轨迹。
这份微小的偏离,却在十字街头的窄巷转角,为星海撞开了隐秘的一隙。
“白鸟……游?”
这声呼唤试探般地悬停在暮色渐浓的空气里。
星海僵立在巷口,周身被一种无形的胶质悄然封固,无声无息便将他钉死在这个节点。
清晰的认知在内心沉淀。
白鸟游并非岔路,而是一个必须被贯穿而过的,坚硬的实心点。
“是呢。”
她的应答声很轻,视线胶着在手中未完成的折纸上。
“是我哦——星海君。”
她手臂内侧那道灼目的红痕,在光影交错的瞬间,被指尖一抹不经意的垂落,悄然掩藏在了更深的褶皱里。
“伸手。”
“什么……”
星海眼底满溢着疑惑,掌心摊开,带着一种近乎懵懂的乖顺,身体率先执行了指令。
“这是什么?”
“折纸,如果不嫌弃就收下吧。”
星海光来将那只折纸当成了某种隐秘的赎罪券,一笔试图抹平先前不快的劣质贿赂。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不可能的!”
白鸟轻轻呼气,仿佛要将那份无奈一同排出胸腔。
“……真拿你没办法,星海君。”
她的指尖钩住星海的手腕,力道轻得如同拈起一片纸,不带涟漪。
鼓噪的心绪与升温的耳廓。
星海光来独自沸腾,他如履针毡。
不足半臂的距离搅得他神经紧绷。
才认识一天……这种近乎耳鬓厮磨的距离感……未免太超过了!
“这……会被别人看见的……” 他偏开头,耳根烧灼,声音被窘迫压成了气息般的絮语,“……我会…不……我们会被传谣的!”
白鸟侧目瞥过那张蒸腾着热量的脸,唇线意外地挑起一道几不可察的弧度。
“那就闭上眼睛。”
●
下午六时。
白鸟游在印满足迹的小铺前,接过老奶奶店长递还的几枚温热的硬币。
她熟稔地坐上褪色的长木凳,将刚拆封的冰棒“咔嚓”掰作两段,把其中一截塞进了星海光来僵直的指间。
“一支不够?”
她咬了一口自己手中的那份,清甜的凉意在舌尖化开。
看到星海脸上那副被欠了债似的表情,只当是这点薄礼太过寒酸。
“要不……我再去弄一支?”
话音未落,她脚踝微转,是真的要起身去补足这份“招待”了。
星海几乎未经思考,身体已然做出反应。
“等……不是……”
手指猛地收紧。
生平第一次触及女生手臂那片滑腻微凉的肌肤,触感陌生得让他指节一麻。
“你…你先坐!坐下听我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挤出一段急促的短句。
话尾虚浮在傍晚温吞的空气里。
糟糕。
星海光来和女生正经交谈的次数,用指头掰着数,都嫌手指头多。
冷汗险些要从后颈沁出来。
白鸟游唇边泄出一声压不住的低笑。
待重新落座,刻意隔开一掌有余的社交距离安全线。
星海将齿间冰棱咬得脆响,寒意在口腔蔓延。
“说穿了,我只是看不惯,你这人像是什么话都落不进心底。”
“这种样子,真让人不爽。”
“说话太伤人了哦,星海君。”
她微微侧身,靠向他那颗始终低垂,几乎要埋进冰棍里的羽毛球脑袋。
“但是,如果跟我表白的话,我就会记在心里呢!”
……“喂,你在说什么啊!”
星海光来猛地抬头,和她对视,又害羞地低下去。
“不过,你说的也是啦。”
她指尖捏着冰棒棍,随手投入几步外的垃圾桶。
“本来嘛,我就是放养长大的。”
她像是随口续上刚才未尽的半句。
“……哈?”
星海吃的第一口碎冰还凝在唇齿间。
右颊便猝不及防被两根微凉的手指戳了戳。
白鸟游眯起眼,看着那副被偷袭后从耳根一路烧到额角的、煮熟的章鱼似的窘态。
“很想知道的话,那我就说给你听。”
带着陌生的笑意在黄昏的静默中轻轻擦过耳膜。
“你啊,是第一个愿意和我说那么多话的人。”
她的指腹带着微微的凉意,拭去星海唇边那几粒细小的冰晶。
随即,那根还沾着凉气的食指便虚虚按在他的唇上。
没有言语,只有一道不容置喙的静默指令。
“我快六年级那会,他们就在空难里成了事故报告里的几行黑字……老板赔偿了一大笔抚恤金。”
她目光虚落在小卖部货架的陈年印迹上,仿佛旧时光渗进了霉斑。
“奶奶以前经常带我来这里买东西,但是,现在,她的身体很不好。”
“那些钱都在存折单据里,冷冰冰的。”
“我放学绕去加油站打工、便利店排夜班,想攥点现金给她买药,再往手术费那个无底洞里尽可能垫块砖头。”
她忽地抬手挡了下眼角,做出极其短暂的遮蔽动作。
“奶奶最近又在说,希望能看到我结婚的样子,超丧气!”
“嗯……抱期望这点,倒不算差。”
星海笨拙地捞住了话题末端那句带着泪意的话尾,却挤不出更妥帖的句语。
“医院的病历卡像张倒计时纸页。”白鸟的声音忽然薄了下去,“医生嘴里的‘随时’听着像句诅咒。”
“爷爷走得早,我要上学,还要去打零工的地方,把24小时劈成三半。”
她猛地刹住了话音,喉咙里泛起股腥涩的铁锈味。
她本不想揭开这层血痂。
可除了这些结着瘤的病灶故事,她竟寻不出半分烟火气,能和眼前这颗过分干净的彗星分享。
“一不留神的时间里会失去很多东西的。”
她仰起脸,暮光浸染眼睫的轮廓。
旋即,目光转向星海光来。
那幽静的眼潭深处,盛满秘密。
白鸟游周身萦绕着似雾非雾的疏离,让星海感到一种未曾体验过的吸引力。
他怔怔地,视线钉在她唇上:
“你明白吗?”
“星海光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