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初次的人间 ...
-
太平镇是人离裟罗森最近的人类城镇。
一家包子铺店门口支出的摊位前，胖老板和瘦伙计正一左一右，剑拔弩张地堵住一名红衣少年的去路。
那少年看着十四五岁，头发凌乱，脸上、身上都是灰扑扑的，像只不知从哪窜出来的流浪狗。两只脏兮兮的手上，一手抓着一个洁白煊软的大肉包。
“哪里来的小乞丐，竟当街抢包子？”胖老板举着擀面杖愤怒地嚷道。
那少年脸上脏的看不清五官，眼神倒是极为明亮，他朝胖老板龇着牙、目露凶光道：“包子摆在那，我看到了就是我的！”
周围的人三三两两看过来。
乞丐偷东西常见，抢东西也常见。
抢了东西不但不跑还振振有词，还真有些稀罕。
“哎哎哎，你们看看！这小乞丐抢了包子还满嘴歪理！”胖老板见周围有了看客，更加鼓足了气势，“有爹生没娘养的下|贱东西，看来今天得给你点教训！”
人可真奇怪！那包子自己在街上，可不就谁先拿到就是谁的！
小狐狸恶狠狠将目光从胖老板的擀面杖移到了他层层叠叠的下巴上。
虽然胖老板的脑袋似乎是直接连着身体，但他也有信心一下子就将牙扎入那藏在肥肉后的脖子，刺穿下面的大血管。
至于那个瘦子，小狐狸凌厉地眼光一瞟，那清晰突出的血管就在他那滚动着的喉结旁翕翕跳动。
真是愚蠢！竟然将弱点那么毫无防备地示于人前。
小狐狸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与鄙夷。
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坏妖精。
如果这两人不动手，那他也不动口。如果他们真动手了……他的上下犬齿不自觉地在唇中摩挲。
——那就咬断他们的脖子！
“哎等等！”一个声音打破了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胖老板放下擀面杖，顺着声音望去。
“嘁。”小狐狸暗暗出声，莫名有些失望。
如果他现在有尾巴，那尾巴一定是瞬间垂落下来。
出声阻止的是个笑得满脸褶子的中年人。
小狐狸其实不太能分辨人与人的面貌，他觉得他们都长得差不多。
但从体型和肤色上能辨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的光滑白嫩点，有的黝黑粗糙些。
就像裟罗森的鸟兽，有不同的体型和毛色。
这个人还有胡子。
小狐狸觉得有趣。
真像一只山羊。
胖老板没在看那人的山羊胡子，他看到了那人头上的白玉冠和身上绣着蝠鹿暗纹的罗缎。
貌似是镇上某个大户。
胖老板面色和缓下来。
那个中年人挤过三两路人走过来，向胖老板一拱手，然后从腰上的锦袋里摸出一锭碎银塞到胖老板手里道：“家里下人的孩子偷跑了出来，脑子不好。给您赔罪了。”
小狐狸听懂他说的每一个字，却不觉得他说的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紧紧盯着胖老板握着擀面杖的手，只等那只手再次举起来，朝他挥过来，他便可以一瞬间扑上去。
可奇怪的是那没脖子的胖子居然笑了。
他再没举起手中的棍子，只点头哈腰地冲那山羊胡子说了几声哪里哪里、客气客气，便和瘦子一起回到店里去了。
走了？
难道是看出自己的杀招？
看来这两人也并非那么愚蠢。
如果是修士的话，会不会比他们更聪明……
希望他们不要太聪明，这样自己想要找到那个偷了灵石的人、挖了他的灵核吃掉，应该也能容易点。
他把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
人的食物果然跟传说中一样美味。
小狐狸突然感觉有人在向自己靠近，他警惕地抬头，是那个山羊胡子。
这人倒是没有拿棍子，看起来还笑眯眯的，不过小狐狸还是不自觉将目光停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是饿了吧？我请你吃饭吧。”山羊胡又笑出了满脸的褶子。
-------------------------------------
春江楼雅间里，山羊胡子坐在小狐狸对面，微笑着看着他对着眼前的一大桌子菜大快朵颐。
“你这个人，倒是不错。”小狐狸最后几口啃完了那只烧鸡。
面前盘子里还剩些点心蔬菜，但他实在吃不下了。
“为什么觉得我不错？”山羊胡子问。
“你请我吃东西。”
看来这个人也不太聪明。
山羊胡子突然凑近了小狐狸的脸，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一直带笑的眼睛再也没有弯出眼尾深深皱纹，而是阴狠着，带着些许凉意。
小狐狸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他从坐垫上弹起来后退几步，朝那人露出獠牙。
“你倒是说说，你我素不相识，我为何要请你吃东西？”那山羊胡子说着站起身，慢慢靠近那个明显戒备起来的少年，“要么，你对我有恩，我报答你。可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要么，我对你别有所图。”
“图什么呢？”山羊胡子接着说，不徐不疾，“或许图美貌，把你卖去当个小倌，可现在我实在看不出你跟一条野狗有什么区别。或许图劳力，把你拐去做工，可你手脚纤细、不通事理，看上去也不是一桩合适的买卖。还或许……”
山羊胡子脸已经凑到小狐狸面前：“你身上那妖族的气息，只要是稍加修行的人，十几米外就能觉察到。妖族无需修行，天生便有强悍的灵核，但他们大多数又是体质柔弱，不适合修炼法术。”
“最是适合骗回家，挖了灵核，以助修行。”
山羊胡眼中精光乍起，小狐狸一个跃身就朝山羊胡扑过来，张嘴便要冲他脖颈咬去。那淬了他火系灵力的犬齿隐隐浮动着红光。
“啪”的一声，他似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被弹了回来。抬眼一看，山羊胡子与自己之间竟出现一道蓝色的屏障。
是水系灵属的结界。
面前这人，果真是个修士？！
小狐狸心下大骇，他两指抚上额心，一根幽绿色、细如银针的东西从他额间缓缓浮出，而后越变越大。
裟罗树枝。
“哎呀呀，这就用上了？”山羊胡子似乎有点慌，急忙后退了几步道：“快收起来收起来，只有三根，以后会有大用的。”
他不但知道自己有裟罗树枝，还知道有三根！
人竟这般聪明的！
小狐狸眼中凶光更利，刚要用灵力催动树枝，只听得那山羊胡子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嘭”地一声——
变成了一尾一丈来长的巨大鲶鱼，直挤得桌翻席落，碗碟噼里啪啦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小狐狸当下愣住了。
外间的小二听到动静，走到门边问：“客官，要不要小的进来收拾收拾？”
那鲶鱼在地上艰难地扭动，留下些许粘液，他宽而厚的嘴唇上下开合，发出山羊胡子的声音：“不用不用。”
听到雅间的客人这么说，店小二也不敢贸然进来打扰，只应了声便回去忙了。
那鲶鱼挣扎几下，然后“嘭”地一声，又变回了山羊胡子的样子，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刚才给你看了我的真身。你……你懂了没有？”
“你不是修士，是妖族。”
显而易见。
“还有呢？”
小狐狸摇摇头，依旧警惕地盯着他，手上紧紧握着那节裟罗树枝。
“哎哟真笨！就这样那老木头也放心让你自己出来！”山羊胡子恨铁不成钢地从地上爬起来，想给自己倒杯茶，瞥到那在地上碎成好几瓣的茶壶和茶杯，摇摇头作罢，只拍了拍衣袍，扶起把椅子坐下。
“我是一条鲶鱼精。”山羊胡子郑重地自我介绍。
看出来了。
“所以你不是要把我拐走，挖我的灵核？”
其实他灵核先天残损，即使被挖了去，也并不似其他妖族的一样有价值。
不过这句小狐狸没说。
“朽木不可雕！你还没明白吗？我刚刚装作恶修士，是在告诉你人间的险恶！”山羊胡子扶额。若不是那根老木头传讯拜托他，他可不想揽这么个麻烦事。
妖族天生身体柔弱，除非甘愿消耗自身灵力潜心润养百年，否则强纳外来灵核大概率只会让他们爆体而亡。
自己方才已故意现出了妖身，他竟还以为自己是真想要他灵核。
实在太蠢了！
真不知道那老木头怎么想的，这种愚蠢的小妖精，就不该让他出裟罗森的结界。
真想直接把他打晕了扔回去！
山羊胡子强按下不耐，尽量让自己接下来的话语听上去循循善诱、语重心长。
“我在人间生活了一千多年了。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会做许多许多看似无关的事情。你要学会看清他们真正想要什么。他们会欺骗你，会利用你。若是不懂分辨，相信他们每一句话，接受他们每一次恩惠，迟早你会丢了小命，明白吗！”
“你是……为了告诫我吗？”小狐狸终于意识过来，手中的裟罗树枝渐渐变小，最后化为一线碧色光芒，飞回他额心处。
“谁想多费唇舌告诫你这种蠢蛋，不过是还那老木头人情。”山羊胡子说着，朝小狐狸招招手。
“……”
“过来！”山羊胡子感觉自己气得要再次现原形了，“你闻不到你自己身上那股妖精味吗？”
小狐狸不知道什么是妖精味。但确实，在裟罗森的时候，大家彼此都能感受到附近的妖族。
而面前这个山羊胡，直到他刚刚化为原形自己才察觉到对方妖族的气息。现在他变成人的样子，自己竟又感受不到了。
他走近了山羊胡，只见山羊胡懒懒地抬手在空中画了一个淡蓝色的图形，然后手不耐烦地朝他一摆。
他整个人便蒙上一层微弱的蓝光。须臾之后，那蓝光又消失不见。
“现在可以了，我已将你身上的妖族气息封印。你在裟罗森那么些年，那老木头竟是什么都没教给你吗！”山羊胡抱怨道。
-------------------------------------
残阳如血。
小狐狸在太平镇外向山羊胡告别。
山羊胡告诉他，距离这里最近的修仙门派便是继续向北一百里外的燃云谷。
“你真的要去找那些修士们？”山羊胡看着这只愚蠢的狐狸，还是忍不住担心，眉间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
“我的灵石一定是被修士偷去修炼了。只有去修士多的地方，才可能将它找回来。”
“找回来又如何呢？”山羊胡眼中透着不解，“限制妖族修为的从来都是身体而非灵核。你耗费百年灵力去润养一颗灵石，即使最终成功将它融入自己的灵核，恐怕也是提升不了多少修为的。”
这怎么想都是一笔赔本的买卖。
“我跟其他妖族不同。”小狐狸琥珀色的眼中闪着熠熠光辉，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自豪，“我生来灵核残损。若它能更加强悍，我便一定能成为修为盖世的大妖！”
第一次有人能将先天不足说的仿佛是优势一般。
山羊胡看着这只愚蠢的狐狸，面带怜悯。
“我一定要将灵石找回来。”
愚蠢的狐狸目光坚定。
罢了，反正现在也没人能察觉出他是妖族，应该没那么危险了吧。
“对了小狐狸，你叫什么名字？”山羊胡问他。
“我没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为什么要有名字？自己活了快三百年，一直没有名字也并不觉得缺了什么。
裟罗森的花草鸟兽、陪着自己的树灵也没有名字。
山羊胡见他不说话，目光柔和下来道：“在这人间，名字是个好东西。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俞白沙。这世上可以有很多很多的鲶鱼，但是叫俞白沙的鲶鱼，只我一人。”
晚风把山羊胡额边的须发吹得飘来荡去，小狐狸想起了那条大鲶鱼嘴边的长须。
这头发很适合他。
俞白沙这个名字也很适合他。
不过这种人间的东西，小狐狸觉得自己用不上。
等找回了灵石，自己便回去裟罗森，再也不出来。
妖王消逝，妖族几乎被赶尽杀绝。裟罗森是妖族唯一的乐土，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而眼前这个鲶鱼精，竟是在这险恶诡谲的人间生活了一千多年了吗？
“你为什么要待在人间？为什么不去裟罗森？”他忍不住问。
山羊胡眸光微动，他看向那落日拼尽全力染出的最后一缕残红。然后天色逐渐昏暗。
天高云阔。
“我只想看看天空究竟是什么模样”，他笑了，“毕竟那老木头，长得实在太高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初次的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