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唐沐酒

37、去个地方。

　　启程的时候天刚刚亮，即使是城市中心人群也并未开始拥挤，早上的第一波高峰期还未来袭，阳光也未从云层中冒出头来。

　　关艮看着坐在身侧眯着眼的洛烨，心下柔软部分被对方触动。他将薄毛毯又往人脖颈处掖了一下，随后才发动车辆向着另一座城市进发。

　　虽说在这个关头离开稍微有些对不住赵哥和剩下两人，不过离开之前也已经将所有事情交代完了，其余也无他。

　　城市中心的车流慢慢多了起来，红绿灯变换时属于自己的车辆已经离开了‘领头羊’的位置，位居中间。但随着不断向前，周围的环境慢慢发生了变化。

　　当清晨的阳光崭露头角的时候，关艮已经将车开上了高速公路。高速上的车辆不比市中心，算不上多，只是道路略长一些。

　　关艮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尤其是当他知道了洛烨现在要回的地方是C城之后。

　　那年在故乡，洛烨说高考后选填的大学在A市，关艮便一直放在心底。哪怕后来洛烨突然消失不见，关艮心中虽愤怒郁闷，却也未曾遗忘过。他一直记着这件事，从来没想过洛烨竟会改掉填报的志愿。

　　他在高中没有选择当艺术生，因为洛烨那时的拒绝与冷意在他心下划了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痕。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甚至不敢再去弹吉他。因为只要一弹，他脑中就会出现和洛烨一起玩音乐的画面。着实叫人心下发疼。

　　高考结束后，关艮的志愿填报选了A市。他的大学就在当年洛烨说的那所音乐学院的隔壁，是个不错的重本学校。他托关系，在隔壁院校找人不断地去问，却没有任何人认识一个叫做洛烨的人。

　　他不死心，还专门和一些朋友打听，托关系找到当时的音乐学院的辅导员，翻遍了花名册也没在大三的学生中找到洛烨的名字。关艮那时才知道，洛烨根本没来这座城市。

　　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音乐学院，胸腔中的所有埋怨几乎要化为实质，但却无法宣泄。他不知多少个日夜梦见洛烨，那些梦千篇一律，最开始往往以洛烨和他笑着交谈为开头，最后以洛烨突然消失为结尾。无一例外。

　　关艮看着A市音乐学院的大门，他不禁在心下苦笑，洛烨怎么能傻到这种地步。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才会让他连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

　　可他独独没有料到的是，洛烨就在离故乡距离还算近的C城，并且在那里定居了。反倒是自己离他越来越远。

　　想到这里，关艮轻轻叹了口气。他双眸中难以压下那些错乱的情绪。

　　“在愁什么？”洛烨的嗓音温润，突然响起。

　　关艮的思绪被人打断，心下一惊，随后便转头看向洛烨。

　　洛烨整个人被米色的薄毛毯包裹起来，银白色的发丝在这种时候显得乖巧可爱。他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座椅上，在说完话之后便将下颌也埋进薄毛毯里去，只露出一个立挺的鼻梁。

　　关艮见他这副模样难免失笑，他眼眸略眯，看了眼洛烨后便收回视线紧盯前方，开口道：“怎么醒这么早。还有两个多小时，可以继续睡。”

　　“因为听见某人在叹气，我怀疑或许和我有关，我就睁眼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洛烨的话中带上了些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俏皮。

　　关艮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便回道：“你啊。”

　　洛烨也没多说，就笑着看了看关艮，道：“阿艮，你……大学在哪里读的？”

　　关艮愣了一下，敛了面上神情道：“A市。”

　　“……这样啊。”洛烨应道，便没再接话。

　　关艮也没有继续主动聊起这个话题。

　　出发的时候是清晨，到地方的时候却已快接近正午了。洛烨带着关艮回了自己的住处，先放下了手中的背包。

　　关艮大致扫了一眼，里面的环境和洛烨之前来北城时租的房子差不多，但稍微好一些。依旧很小，不过是两室一厅。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书房里面放着洛烨的乐谱和填写的词，还有不少磁带和CD，看上去之前的工作应该不算轻松。

　　洛烨倒是没有否认这件事，不过按照他所说的，之前的工作也不算太多。因为是独立音乐人，倒也比较清闲。

　　“中午随便吃些吧，下午带你去个地方。”洛烨从书房走了出来，对着关艮道。

　　关艮心下疑惑，下午要去哪里？他既是独立音乐人，难道是开了自家公司需要去处理一下？但这些疑问关艮没有问出口，只道了声：“行。”

　　“不过我这么久没回来了，现在估计也只能点外卖了。阿艮你随意点些，我把书房要用的东西收一下。”

　　“好。”

　　在等外卖的期间，洛烨在书房收拾他平日用的物品，关艮单独站在客厅也有些无所事事，便到处转了转。

　　他先是在客厅转了几圈，在心中评价了一下：“整体还行，至少没掉墙皮。”

　　而后又去卧室晃了一圈。晃悠的时候，关艮的视线突然落在了洛烨的床头柜上。那上面放了一台老旧的CD播放机，光看外表就知道有些年头了。但让他停住视线的主体并非是CD机，而是连着这台机器的耳机。

　　这是一个头戴式耳机，看上去很像许多年前刚开始营业的小网吧里会给电脑加的一个配套耳机。纯白色的，没有花纹，伸缩那里只有两个档，很不方便。要么是头小，耳机滑到脖子上。要么是头大，耳机卡不住耳朵。

　　可这个耳机的发现却让关艮心跳不断加速。他喉中有些发涩，而后拿起了耳机细细观看。

　　他在心中轻声呢喃：“……应该不会的，不可能的。我的耳机早就……”

　　但这声呢喃却没有被他成功的说出口。关艮在这个耳机的左耳耳套内，发现了一块被钢笔染墨的痕迹。他甚至记忆中还能清楚记得这个耳机的染墨是怎么来的。

　　是那年夏天他听了歌，放在书桌上下楼出去玩。钢笔的笔盖没有盖好，蓝色的英雄墨水就那样和耳机的内套亲密接触。等他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了。这耳机后来他也戴过一阵子，不过某一天他找不到了，便没有继续去寻，而是换了一个新的。

　　没有想到会在洛烨这里。

　　“在看什么？”洛烨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冒出，吓得关艮手中一颤。

　　他拿着耳机缓缓转过身，道：“……这是我的？”

　　洛烨大大方方点头承认了：“嗯。”

　　“怎么来的？”关艮的眉头轻微蹙起，眼神中写着几个大字‘我想知道’。

　　洛烨走了过来，胳膊搭上了关艮的肩膀，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他垂着眸笑道：“居然问我？你有天来找我玩，走的时候耳机放我家了，后来一直没来拿。我就帮你保管起来了。”

　　关艮喉间发干发紧，他道：“这么多年了，它还能用？”

　　“一只耳朵听不见了。右边是好的。”洛烨没再多说。

　　“是么。”关艮垂下眼，放下CD机和耳机，道：“那看来这么多年，你经常戴着我的耳机在听歌啊。你拿我的耳机听歌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我？”

　　“你觉得呢？”洛烨不答反问。

　　关艮的眼神突然变得深邃起来，他轻笑一声便吻了洛烨的额头，道：“我觉得有。”

　　下楼时，关艮以为还要开车才能到地方，本想去发动车子，却被洛烨拦了下来。他有些疑惑地看了过去，洛烨却说地方不远，走路就能到。

　　于是他们两个并排散着步，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肩膀和肩膀相互贴在一起，欣赏秋日的落叶。

　　先前来洛烨住处的时候，关艮便察觉到这里虽在C城内里，但周围却并不吵闹。从洛烨家中的窗户往后看去，可以看到一个大公园，有些老人会在里面散步。

　　而现如今，关艮便觉得自己似乎正在朝公园的方向走去。他侧目看了眼洛烨，便道：“是去公园？”

　　洛烨缩了下脖颈，然后双手插进了外套口袋里，道：“嗯。”

　　关艮便不再询问了。

　　但到了地方后，却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去公园中心。洛烨带着他从小路往后走。关艮隐约有着什么直觉，他有些慌张地看向洛烨，对方却依旧神色淡淡，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走了许久，在公园后方的一个小林带包围的地方，有几座墓。立着碑。关艮的脚步顿住了。

　　他在洛烨身后站立，停顿了几秒后，还是跟了上去。

　　洛烨给他父母选的地方很好，在后方的一片土地上，一般来上坟的人不会刻意绕来这边打扰到他父母。

　　黑色的一小块墓碑，上面放了父母的照片。关艮有些手足无措，他来洛烨父母的坟上，什么都没带，空着手来的。

　　洛烨蹲在地上，看了看墓碑上刻下的‘洛玉相、袁钰’，随后伸出手，将墓碑上方的灰慢慢擦掉。擦了几秒后，手腕突然被人捉住。他抬头去看，只见关艮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擦了起来。

　　洛烨心中突然涌入一股暖流，像是冬日时泡了露天温泉一般，舒爽感流入四肢各处。

　　他看着关艮放轻的动作，像是生怕会让父母的墓碑磕了碰了似的，难免心下失笑。他那双浅棕色的瞳孔看向眼前的老旧照片，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开口道：“爸、妈。这是阿艮。妈你应该记得的，爸好像还没见过他吧？”

　　听见洛烨开始介绍自己，关艮心下有些紧张。他一边担心洛烨是否会因伤心而情绪失控，又觉得被洛烨介绍心中多了几分担当。

　　“我……一直觉得是我害了你们，直到现在也是这么觉得。所以我心下害怕，不敢再去接触当年热爱的摇滚乐。就连你们走之前想看的那一场，也被我视为我人生中的一笔耻辱。爸，妈，我很想你们。真的很想。”洛烨的嗓音有些低沉，关艮没有出声打扰他。

　　“我和阿艮好久不见了，妈应该是知道的。我离开后，就忙着帮您和爸找住处，再也没见过阿艮了。”洛烨用着些许诙谐幽默的说法，视线盯着袁钰的照片开口讲话，话语中带上了些许笑意，随后视线中的笑意又慢慢收敛：“……爸，妈。我还能继续拿起乐器去唱歌吗？”

　　秋风掠过，无人回答。关艮看着这样蹲在地上的洛烨，心中酸涩发疼。他看向洛烨父母的照片，轻声道：“……叔叔阿姨会同意的。”

　　“为什么？”洛烨嗓音有些发哑，双眼的眼眶微微泛红。

　　“因为他们生前就很支持你。如果他们在，肯定会说，当年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问题。没有人会怪你。你是他们最疼爱的那个宝贝。所以他们当年才会回来……想要看你的那一场表演。”

　　其实这些道理洛烨都明白，但他心下对于间接害死父母的愧疚心理作祟，让他这么多年来不敢再去看和摇滚有关的事物。

　　洛烨垂下头，片刻后面上带回了平时的微笑，泛红的眼眶虽出卖着他的情绪，但他看上去却比先前要好了很多。他哑声道：“爸妈，我…我想和阿艮一起，继续玩摇滚，你们会不会怪我？”

　　小林带离这片区域其实很远，那里的树叶也已经都泛黄了。虽说秋风吹落叶，但被带来的秋叶却并不多。可就犹如天意一般，一片金黄的落叶顺着微风被吹到了洛烨的眼前。他的眼眶一热，随后双手捧住了那片叶子。

　　良久之后，他才哑着声，道了一句：“谢谢爸妈。”

　　关艮垂着眸，也弯了腰，对着洛烨父母的墓碑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