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处》荼蘼鸭

1、追凶

　　“她在那！快追！”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急促的马蹄声瞬间盖过了夜里不断呼号的北风，脚步声、叫喊声纷至沓来，惊醒了睡梦中的孩童。八岁的小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仰头看着窗外不断走过的人影与映出的火光，虽不愿离开暖和的被窝，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心起，想攀上窗沿，看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双手抓住窗沿，想探头去看的时候，身后的老人突然一把将他抓回来，搂在了怀里，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安抚地摸着他圆圆的脑袋，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低声安慰着：“小豆，小豆乖，不要出声。”窗外的人来回搜寻了几遍，直到确认他们想找的人不在此处，才匆匆离去。喧嚣声渐渐远去，直到屋外再次归于平静时，小豆才从老人的怀里挣脱出来。他抬起头，圆圆的眼睛睁的老大，带着孩童的嗓音脆生生地问道：“奶奶，那是什么人啊？”
　　“那是皇帝陛下的禁军，又来抓人啦。”
　　“那他们在抓什么人呢？是抓的坏人吗？”
　　他们在抓什么人呢？是坏人吗？奶奶没有再回答，因年老而愈发浑浊的眼睛却逐渐失焦，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当中。
　　老人这一生见过他们两次，第一次那些人带走了她的丈夫，他们像套牲口一样将绳子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就那么把他拖走了，像是拖走了一头牛羊。第二次带走了小豆子的爹娘，这次倒是客气了很多，领头的那个笑着对她说，老太太，您的女儿女婿被国师选中了，要让他们跟着国师修炼，以后说不定还能当神仙呢，到时候你就等着享清福吧。
　　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清福，只是从那天起，三岁的小豆子就再也没有了爹娘，于是她又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一个人拉扯起一个孩子。可是她已经老啦，不知道哪一天就闭了眼，到那个时候，这个没了爹娘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呢？老人低头看着身边的小豆，等不到奶奶回答的孩子早已抵挡不住睡意沉沉睡去。
　　老人先是仔细地替小豆把被角掖好，又起身往炉子里添了一把柴，才慢慢地回到床上重新躺下。如今那些禁军又来了，他们在抓什么人呢？老人翻了个身，带着某种尖锐的恨意，她想着：管他们抓什么人，我只希望他们什么也抓不到。
　　禁军手中的火把将夜晚的凉州城照得灯火通明。除了陛下的贴身护卫以外，整个皇城的禁军几乎集体出动，他们奉命在凉州城的大街小巷到处搜寻着，搜寻一个突然出现在城中的幽灵，一抹血色的影子。
　　在又找完一条街巷以后，阿齐觉得自己的两只脚都冻得没有知觉了，他看着手下的人还在到处搜寻，趁着没人注意到自己的时候，快步走到正中央身姿提拔的人面前，低头略带抱怨地开口：“大哥，这么冷的天，我……”话未说完，就被眼前人一个凌厉的眼刀给打断了。
　　被叫做大哥的那个人不过三十来岁，可两鬓已经生出了几缕白发，眉宇间自带英气，很有几分不怒而威的样子，他就是如今的禁军副统领，林如海。十年的时间，从一个守城的小将做到如今的位置，只有林如海清楚他自己付出了什么，他一向恪尽职守、小心谨慎，从来只会遵从命令办事，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件让他觉得难以处理的麻烦，就是面前这个叫他大哥的人了。
　　阿齐其实并不是他的亲生兄弟，而是他的表弟，他母亲是自己的姑姑。林如海幼年失孤，是姑姑一手将自己抚养长大，他内心早已将姑姑当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姑姑临终前说让他们兄弟俩互相扶持，为着姑姑的遗愿，为了报答她们一家的养育之恩，即使他这个表弟再怎么不争气，他也还是费了一番力气把阿齐弄进了禁军，想着把人放在自己身边看着，总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乱子。
　　阿齐抱怨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自家大哥一眼给瞪了回去，低头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掌，不敢再说了。林如海看见自家表弟这幅窝囊的样子就来气，说出来的话也带着几分冷硬：“咱们找的人可是陛下亲自下令捉拿的，陛下如今还在宫里等着消息呢，你要是敢擅离职守，就等着明天脑袋搬家吧！”
　　阿齐一听大哥是真生气了，赶忙换上一副笑脸，连声赔着不是：“大哥您真的误会我了，您吩咐我干的事，做弟弟的怎么也不敢不干啊。我只是好奇，上头下令只说要咱们在城里找人，也没说是要找什么人，值得陛下如此重视，连整个禁军都出动了。”况且咱们搜了大晚上，都快把凉州城翻个底朝天了，结果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这要找的究竟是人还是鬼啊。这后边的话阿齐只敢在心里过一遍，要是真说出口了，指不定自家大哥要怎么收拾自己呢。
　　林如海看着自己冻得不断搓手哈气、双眼也熬得通红的表弟，知道这一晚上的搜查对这小子来说是真挺不容易的，这一路上他也确实老老实实地听从自己的安排，难得的没有偷懒。这小子，确实比原来强多了，这样想着，林如海心里的火气也消了大半，眼见搜查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也就缓和了语气，难得心平气和地开口回答了阿齐的问题。
　　“陛下要找的，是一个刺客。”
　　“刺客？”阿齐大惊失色，他环顾左右，低声说道：“有人？有人要刺杀陛下？！”
　　林如海并未接他的话，转而问道：“你可还记得，三个月前发生在南枂国的那件事？”
　　“南枂国？是说国师的大弟子被南枂国那些无知小民说成是妖言惑众、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妖人的事？听说之前为他建的道场都被人砸了，人也不知所踪了，现在南枂国还有不少人喊着要让他血债血偿呢。”阿齐提起这件事就一肚子火，他用力跺了跺脚，继续说道，“大哥你说说看，咱们国师的大弟子若虚真人，也算是得了国师的真传，二十多年前受邀到南枂之后，虽然没有国师的名号，但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的南枂王，哪个不是将真人奉为上宾，以国士之礼相待，举国上下也对真人敬奉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谁能想到就这么几个月的时间，竟然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
　　“不止如此，南枂国中还有人放言要亲手砍下那若虚真人的脑袋，来祭奠那些枉死之人。”
　　“什么？！若虚真人可是咱们国师亲传的弟子，道法高深得都可以通神了，哪个人这么不要命敢说出这种话？这要是让咱们国师知道了，怕不是动动手指都能让那个人死无葬身之地。”
　　林如海看着阿齐那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般，心想道：是啊，任谁听到这句话，都会认为这是一个笑话，就像一个凡人说他要去屠神，这怎么可能呢？可是，若非南枂国民相信真有人有着“屠神”的本事，纵然事实真如传言一般，只怕事情也不会是如今的局面了。
　　阿齐看着自己表兄从来自信笃定的脸上竟出现了几分挫败与犹疑，林如海长叹一声，终于沉声开口，抛下石破天惊的一句：“可是真人，已经死了。”
　　什么？！
　　阿齐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个消息打破了他长久以来的认知，国师那些人在他们眼里从来都是神仙一样的存在，除了还吃点人间烟火之外，根本已经与他们这样的凡人不在一个世界了。现在竟然告诉他，他心目中的神明，死了？阿齐觉得，不是这个世界疯了，就是自己疯了。
　　大哥，告诉我，我刚才听错了，你是在骗我的，对吧？
　　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他的反应，林如海从阿齐那惊疑未定的眼神中读出了他没说出口的话，只不过他接下来说的，并不是阿齐希望的话，反而会狠狠地打碎他残存的希望。
　　“其实真人从南枂离开后，就入了凉州城，在大凉山的别院中清修，陛下也派了一队禁军贴身保护。只是真人认为自己道法高深，根本无需畏惧那些贼人，故而时常独自下山，而且真人有时，还会带外人进入别院。”林如海顿了顿，接着说道，“其实真人术法高深，便是将外人带进别院，本来禁军也是无法察觉的，不过某天当值的侍卫曾告诉我，好像听到过真人房中传出了陌生的声音。” 是女人的声音，他在心中补充道。
　　“而就在今天申时，真人的房间许久没有动静，等禁军察觉到异常进去查看的时候，房内只剩下了一具无头的尸体。”
　　而刺客跟真人的头颅，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
　　“莫非刺客也不是凡人？”阿齐接口说道，同时他在心里默默地肯定自己，一定是这样，不管是神仙还是鬼怪，总之能做到这些的，一定不是凡人！
　　阿齐焦急地望向自己的表兄，希望他可以肯定自己的想法，哪怕今晚上追了一晚上的“人”其实不是“人”他也认了。
　　可是他的表兄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
　　只见林如海默默沉吟了半晌，终于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