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暖于寒冬》奕衔鱼

4、悯生

　　遵循兄长的命令，第二日我带着芮城令和银钱去找姬涟。
　　抵达时姬涟正在梳妆，听我说要买走昨日的奴隶，她唇也不点了，嗔笑道：“哪有和自家妹妹算账的，我的就是你的呀，那个奴隶你想要带走就是了，臭烘烘的我还不想留呢。”
　　她命喜带我去找人，一路竟然找到了驿站的马厩，她说公主贵人忘事只吩咐过别在眼前死了，我若不来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理，随即微微一笑告辞去侍奉公主梳妆。
　　我捂着口鼻看他，昨日还有些许力气的人，今日像死了一样，蓬头垢面看不见脸，瘦弱的胸膛好像连起伏都没有。我想他真是可怜，姬涟给他一线生机又抛下让他等死，这样得而复失的绝望比之快速的折磨还要可怜。姬涟贵为公主，视奴隶如草芥再正常不过，我看他倒是和我很像，生死握在别人手里，昨日与今日的区别只是换了人来玩弄。
　　我伸手去摸他的手腕，少年纤细的手腕只剩下嶙峋的骨节了，薄薄的一层黄皮下掩着蜿蜒的青色血管。正要摸到时他忽然反抓了我的手腕，我一惊，抬眼看见他竟然醒了，脏污的头发里一双黑色的眼睛紧盯着我，那双眼黑得发亮，我乍然被盯的头皮发麻。
　　但他也只坚持了不一会，又力竭瘫倒，我看他因用力喘息而起伏的胸膛，叹息道：“你如此坚持的生命，不该由别人轻易决定去留。”
　　他看着我好像想起了我是谁，喃喃道：“救……救救我……”
　　我想他与我有缘，我也难得有机会做出格的事，下定决心后去找驿站的管事叫来郎中，掏出姬涟不要的银钱开了间房，让人把奴隶少年搬过去，好好洗刷一番再看病。
　　姬涟邀我共用早膳，知道我要留下奴隶少年后，促狭的笑道：“妹妹看上他了是他的福气，”又贴近我耳旁轻语：“可以玩玩但是不要过线哦，嫂嫂给你保密。”
　　她对我暧昧的眨眨眼，我反应过来只觉得无语凝噎，笑笑没有多做解释。
　　用过饭后我陪姬涟在芮城最有名的戏班听了半日，来时兴致勃勃的美人听完就直喊困顿，我送她回房才有空闲去看那少年。
　　驿站的小工一见我连忙叫苦，跟我好一顿哭诉那人身上的污垢有多厚，我知趣的给他几枚铜钱，他才笑着说：“这奴隶遇上您真是幸运，身上可不少疤和伤，郎中说您不救他都熬不过今晚咯。”
　　小工挠挠头回想郎中说过的话，“郎中说他什么五脏空虚，外伤无数。哦对！他最重的是肩胛上的烙疤，层叠太多没有好好照料，溃烂生蛆才发出恶臭。我看那疤起码有两个是最近烙的，蛆都快钻到骨头了，背上没一块好肉了，哎哟……可别提多瘆得慌了。”
　　我进屋去看他，少年闭目半躺在床上，胸腹都绑上了雪白的布带，披散了件小工的衣服，成人的短打套在少年身上像空空的麻袋，显得他格外瘦弱。我第一次离赤身的男子这么近，登时想退出去，还未动作就看见少年忽然睁开眼迅速下床伏跪在地上，他双手交叠放于额下，上身绷的笔直喊道：“拜见主人。”
　　少年肩胛上的布带渗出点点红色，我叹息了一声拉起他，他略长的枯糙头发用一根粗布绑在脑后，露出一张面黄肌瘦的小脸，但脸上一双黑色的眼睛很是夺目，好像瞳仁的颜色比常人的都要深。
　　我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缓缓道：“我救你并不是要成为你的主人。”
　　他眉眼向下垮，有些不知所措，嗫喏道：“您……也要转手把我卖掉吗？”
　　我想起小工说的差点夺去他性命的两个新烙印，奴隶的归属除了官方的奴籍外就是奴隶身上的烙印，每逢遇上新的主人，就会在旧疤上烙上新的，因有的奴隶需要满足主人特殊需要，通常只会烙在方便又不显眼的地方，比如肩胛。这个可怜的少年，在伤疤还没有愈合的时候就被新主人抛弃了。
　　少年再次伏跪在地，激动道：“主人我什么都会做的，我……我很有力气，我能干活，我吃得少干得多！求主人留下我！”
　　他向前伏趴的双臂因为激动青筋暴起，活像一根树棍上蜿蜒攀爬了许多青色长虫，我有些郁结，我的兄长嫌他碍眼才要我来解决，我是个没自由的人，需要听命于他人行事。他被我救了却觉得很茫然，想要一个主人给他一个归宿。
　　我那么想要的自由，他到手了却不懂得珍惜。
　　我冷硬道：“我怜你求生意志坚定，不该就此轻易死去才救你，本以为你会是个自爱之人，没想到你奴性深重冥顽不灵。”
　　少年惊慌的抬头看我：“不……主人，我……久卖不出被他们拷打，我想活下去才一路逃的，我真的很想活下去……我只是……”他眼睛蓄满泪水，“我只是……逃得太久太久已经没地方能去了……”
　　他泪水涟涟跟我解释，本来一张面黄肌瘦的脸哭起来该是狰狞的，但他幽深的双眼盛了盈盈的泪光竟然让我品出了“梨花带雨”，顿时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少年说他是先齐人，名唤悯生。
　　齐国被灭后，悯生的父母被没入奴籍，年幼的他被父母卖给南风馆，烙下了第一个奴疤。他被伶人收做贴身奴婢，南风馆的伶人通常会在奴婢中挑选弟子，悯生学艺后在十二岁那年第一次招待客人。不通人事的少年惊慌失措下将人咬伤，南风馆为赔罪将他送给了受伤的客人。客人是宋国的富商，当场给他烙下第二个奴疤，扬言这么会咬人应该带回宋国给自己当条看门的狗。富商将他拴在马后一路从北方的齐地跑到中原的宋国，饱受摧残后富商却嫌他已成残花败柳之相，转手卖给了路途中航运的船家。悯生被烙下第三个奴疤后在船家做了三年苦力，偶然与富商重逢，那人见他风姿更胜从前又想将他买回。悯生不堪忍受再次受辱的命运，仓皇之下他躲进船舱跟着货出了宋国，一路辗转已到了魏国地界。
　　私逃的人没有路引无法出入城池，他流连在官道上被奴隶贩子发现，抓住后带到魏国国都安邑城，迅速卖了家商户。商户并不随意打骂下人，悯生随遇而安期盼能在此地安生几年，哪想没几日商户家来了个军中的百夫长，他有意将目光流转在做工的悯生身上，商户为讨好他便转手卖了人。悯生不从，百夫长竟也有耐心，熬鹰般将他熬着，不吃不喝再施以拳脚，直到发现这人已经病的神志不清了，又立马甩手给了贩子。
　　这个面带青涩的少年，年幼时被父母抛弃，从亡国的齐国一路辗转到宋国再到魏国，转卖数次，靠着执念活到了眼下的十七岁，伤痕累累到拥有自由的时候也无法安心下来。
　　他并非不自爱，而是在没有权利的身份下太过自爱，在没有选择的条件下，被迫选了一条艰苦卓绝且看不见希望的路，走到麻木的时候只剩下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