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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创口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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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初高阳照。
日光烘烤着大地,有些烫脚。
周围早餐小摊传来不尽的吆喝声。
裤子口袋震动,陆夏燃抖抖衣服,拿出手机。
看到显示屏上的来电显示。
【陆志国】
陆夏燃愣了一愣,按下绿色确认键。
“喂,爸。”
“到学校了吗,早饭吃了没,新学期第一天,和同学好好相处啊。”陆志国的声音通过手机带着电磁音传出。
陆夏燃看着手里一口没动的三明治,把它从透明塑料袋里取出来一半,隔着塑料袋扒开吐司,看了一眼。
三明治是他后妈做的,加了蛋黄酱,他此生最最最最最讨厌蛋黄酱,讨厌蛋黄做的一切东西,包括蛋黄本身。
“吃了。”说完,三明治被塞回塑料袋,从他手里飞到垃圾桶。
“哐啷”一声,垃圾桶因后坐力晃了一下。
好球。
“还有,爸和你说件事……”
“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到校门口了。”
“嘟嘟嘟—”电话挂断声回荡在耳边。
陆夏燃把手机关机,转手塞回裤兜。
一年没见过几次面,连电话都没打过几回的人,现在装什么好父亲。
陆志国,单身8年,普凌老总,常年在各地飞来飞去,陪自己儿子的时间少之又少,两年前,去相亲,俩人看对眼,闪婚,对方黎丽就这么成了陆夏燃的后妈。
他甚至连他们的婚礼都没被邀请,对,不是没去,是没被邀请。
直到一天回家拿东西他看到黎丽,才知道。
陆夏燃再一抬头,先是一只张开的白皙的手,手上安稳地放着一个创口贴。再是一张脸。
眼前少年浓眉薄唇,眼镜不大不小,睫毛很长,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黑框眼镜。
“?”
“脸。”
陆夏燃无意识用手摸了下右脸颊,手上皮肤感到一丝凉意。
一瞟,血。
是刚刚扔三明治的时候校服拉链口划到的,一中这届高二校服拉链口生产失误,为了不再麻烦,学校让同学们领回家后自己处理一下。
他忘了。
现在被划了道口子,不长不短,正好在右眼下方一点点的位置。
“谢谢。”陆夏燃抽走创口贴,转身走进校园,手挡着伤口,去了厕所。
他对着洗手台前镜子冲洗着脸,洗掉干在脸颊上的血后,贴上创口贴。又对着镜子看自己。一头白毛,暑假里染的,发根处有些黑粽,上学没来得及染回去,就戴了顶白色棒球帽。
像……
他哥……
他黑色头发,戴眼镜,校服中规中矩地穿着,书包也中规中矩地背着,一副好学生的模样。早上太阳大,逆着光,但也看得出他长得很乖,皮肤很白,似乎比女生的皮肤都要细腻。
相反,陆夏燃看起来很痞,痞到不行,浓眉薄唇,眼尾微微上挑,像单眼皮的内双,带了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戾气。好像一副“你别招我,招我我就干你”的样子。
陆夏燃对着镜子整了整自己的校服,把额前的白毛聊到后面,又把棒球帽扣回头上,撇见一丝红。
艹,血粘帽子上了。
又摘下。出了厕所。
高二理科一班。
他就顶着这么一头白毛进了教室。找了个位置坐下。
“我去,虾仁儿,你搞什么,白毛创口贴,你玩cosplay溺水小刀啊?”李汶转过来和他说话。
几个高一没分班之前和他同班的同学凑过来,也有几个女生的目光追随着他。
“滚。”
“不是,兄弟,一个暑假没见,你第一句话就让我滚,我好伤心的哦。”
“呵呵,好伤心,谁在我搞头发的时候吃麻辣烫笑到呛死?”
“额,嘿嘿,不过我真没想到我能和你分到一班。”
“我也没想到,以为你好歹要去高一重修一年呢。”
“有你这么咒我的吗,你兄弟我虽然学习差,但好歹有一技之长。这恰恰说明了附中的分班公平公正!”
“是,所以你好好学习,否则以后没有姑娘看得上你。”
“靠…”李玟没话了,“诶,你知不知道,咱学校这学期转来个学生。”
“学生转校不是年年有,有什么稀奇的?”
“这次不一样啊!听说学习贼他妈好,也选的理科,还是等分班分好特地选定到咱们班的!”李玟看陆夏燃这一脸毫不知情的样子,开始了自己的小报消息猜测,“你说——他会不会是冲着咱班哪个女同学来的?”
“诶诶诶,我也听我之前班里铁哥们说了,说是上个学校年纪第一,次次霸榜。”旁边的不知什么时候拉着个椅子坐了过来。
陆夏燃不太认识,皱了皱眉,思考他是不是之前同一个班里的同学。
倒是李汶比较直接:“你是?”
“哦,我叫何年,之前三班的。认识一下。”他很大方地伸出五指。
“李玟!水文汶。”李玟在他手上拍了一下,算是一个回应。
旁边的白毛用手比了个“耶”朝着何年的“布”:“陆夏燃。夏天的夏,寒灰更燃的燃。”
“操哈哈哈哈哈哈。”
“输了嗷。”
“幼不幼稚你哈哈哈哈哈。”
“咳咳咳,同学们好。”一位中年男子敲了敲教室门,引起教室里同学的注意。
熟悉的声线。
“哟!以前三班四班的挺多呀,陆夏燃,李汶,郑智希,林依晨,于谦……看大家在高一的时候都挺熟,就不需要熟悉了吧,来,郑智希,班长依旧是你,不变。”
“好的王老师。”
顺着声音看过去,女生栗色头发马尾高高地立在头顶,长得蛮清秀。陆夏燃有点印象,好像是高一他们班班长。
王老师,王旺,高一时三四班的生物老师,陆夏燃,李汶等人以前班主任。
“我去,怎么又是老王,本来以为高二可以换一个漂亮的年轻班主任,结果又是他。”李汶把头靠后,斜着和陆夏燃说话。
“李汶!嘀嘀咕咕什么!还有陆夏燃,你那头白毛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一副吊儿郎当不着调的样子回答。
“什么没什么意思,校规看过没,不准染头发!”
“老师,校规在上学期就改了,是您没看吧?”李汶迎合着。“再说了,咱郑班长不也染了,黑棕色。”
“算了,我看你发根长黑的了,长长后必须去给我剪掉,棕色什么的不明显,主要白色太显眼了。”
“一定一定,知道了老师。”
“新学期,新气象,新同学。我们……”
“老师,新同学什么时候来啊?”于谦打断他每学期开学要说的“客套话”
“消息就数你最灵通,那个——新同学进来吧。”
话音刚落,在班门口被王旺要求藏起来的新同学走了进来。
“你们的新同学,我们高二一班的新成员。来!自我介绍一下。”
“大家好,沈不鸣,不鸣则已的不鸣。”
陆夏燃的心在这一刻好像停了,又好像比平时跳得更快。
“嗯,你找个位子坐下吧。”
“好的老师。”
李汶旁边,也就是陆夏燃前面的椅子被拉开,坐了个人。
是早上校门口给他创口贴的男生。
是巧合吗,还是……
他坐下后,挡住了一部分落在陆夏燃桌上的阳光,陆夏燃手中转着的笔停了下来。用笔去戳李汶。
“李汶,拉窗帘,晒。”
“别他妈戳我,又晒不到你,娘们唧唧的。”
嘴上说着不愿意,身体却很诚实,蓝色窗帘被“刷”一下拉开,挡住了阳光的直射。
仔细看,窗帘上还留有上几届写的励志话语和一些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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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他前桌跟没了影儿似的,被老王带着到处走。
开学第一天,基本上是认识各科老师,高二带高一新生了解学校,在学校呆一上午,下午就放学了。
陆夏燃单肩背着书包,给手机开机,打开微博开始刷新闻。
“虾仁儿宝宝?”李汶手搭上他的肩,凑了过来。
“滚。”陆夏燃推开他的脸,手机恰好在这时收到一个消息。
陆志国:
【晚上回家吃个饭吧,爸爸好久没见你了。】
“怎么就就会让我滚,晚上去不去秀儿家吃烧烤?”
“随便。”他说着一边打字给陆志国发消息。
【不用了】
还没来得及发出去,有一条消息。
陆志国:
【你妈和你哥回来了。】
陆夏燃打字的手顿了一下,删掉,回了个:
【知道了】
他哥,和他亲妈沈葵姓,当年沈葵和陆志国离婚,沈葵带走他哥,陆志国和陆夏燃留在Z市。
11岁以后就没见过了。
“不去了。”陆夏燃把手机锁屏,塞进口袋里。
“啊?”李玟手指还在群里打着字。
“烧烤不去了。”
“为什么啊,咱好久没聚一聚了。”
“我妈回来了。”
“你妈?”
“嗯,别骂人,亲妈,不是后妈。”说完又接上一句。“也可能亲妈后妈都在。”
“扑哧,哈哈哈哈哦哈哈哈哈,知道了,那,那我和秀儿他们说一声。”
“滚了,再见。”
“拜拜。”
他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白T黑裤。打算开自己的机车去,想了想,还是叫了辆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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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琴湾。
好久没来了。
别墅区绿植很不错,已经快秋天了,但太阳好像不知道。依旧大的晃人眼。
熟悉的鹅卵石小路,熟悉的车库。
陆夏燃没进家门,先去了后面的仓库。
他从仓库门一旁的仙人掌盆栽下拿出一把小钥匙,转开仓库门锁。
许多年没见光的灰尘纷纷向外涌。
“咳咳咳咳…”
操,呛死了。
陆夏燃走进去,仓库空间不大,有几只死掉的虫子。
角落里有个黑色琴包,已经快被灰尘落成灰色了。拉链拉开,是个木色小提琴。
被放在琴包中,没有落灰。
他试着拉了几下,音色有些变了。
这时他哥的琴。
“小燃啊,怎么在这,不进去,饭已经做好了,洗洗手去吃饭吧。吃完饭叫你爸给我打个电话,家里有点事。”陈阿姨仓库外叫他。
陈阿姨,小时候,沈葵在也不管兄弟俩,全是陈阿姨照顾俩人。到现在还一直跟着陆家。
“知道了,陈阿姨。您先走吧。”
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一切都没变。
门锁不知什么时候被陆志国换成了密码指纹锁。
门口多了两双鞋,一双Virgil Abloh x Nike Air Jordan 1,一双米白中跟女鞋。
他像是记忆被唤醒习惯性地去掏口袋,发现没有钥匙。便把大拇指试探着地放在指纹感应处。
“指纹识别失败,请重试。”
他又换了食指。
“指纹识别失败,请重试。”
“……”
中指。
“指纹识别失败,请重试。”
“……”
无名指。
“指纹识别失败,请重试。”
“……”
在他不信邪要把小拇指放上去的时候,门开了。
门缝逐渐变大,门后少年的脸越来越清晰。
白天坐在他前面的同学。
沈不鸣。
也是……他哥。
而此时,陆夏燃正翘着小拇指往指纹锁上靠,门一下子推开,他的手悬在空中。
沈不鸣看见的是一位183的男高中生翘着兰花指,一脸蒙地看着他。
空气似乎静止了。
操。
“是小燃回来了吧。”一阵女声穿过门缝传来。
打破了这份尴尬,
但陆夏燃感到刺耳。
陆夏燃收起手插进口袋换上客拖走进这个房子。
映入眼帘一个原木方桌,桌的左侧坐着陆志国和他的闪婚对象黎丽。对面是八年没见的沈葵,旁边一个拉开的椅子。
黎丽一脸笑盈盈,实在假,甚至有点瘆人。刚刚那句话自然也是她说的,他亲妈可不会假客气。
陆夏燃直直对上沈葵的眼睛,眼神随意。
没变,十几年来,打他有记忆起,沈葵就是西装配西裤,一股女强人的气息,干练利落,大方得体。反而现在这个黎丽,一身针织连衣裙,露着细胳膊细腿,装作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声音嗲嗲的,矫揉造作。
沈葵先避开了目光:“先坐下吃饭吧。”又拿出一毛巾示意沈之席拿给他擦手。
陆夏燃接过,眼神对上沈之席,深吸一口气,呼出的气有些不稳。
“哥。”声音小到只有沈不鸣和他自己听得到。
“嗯。”
嗯,他哥回来了。
回来了,他原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他哥一面了。
回忆,想念,悔恨。
各种不同的心情交杂在一起,好像把陆夏燃的五脏六腑拧成麻花,撕碎又拼接起来
想念他八年不在身边,悔恨他当初一声不吭跟着沈葵就这么走了。
那天晚上,Z市下了场大雪,至今为止下得最大的一场雪。
三年级的陆夏燃开心地放学回家,口袋里装着老师发的水果糖,老师问他为什么一颗都不吃时,他说:“我要留给哥哥,哥哥今天生病了,很难受,吃了糖能开心一点。”
可是他还没敲开家门,甚至才走到那个仓库门口时,门锁被人从里面打开,他看见沈葵穿着单薄的西服,额头上有轻微的红肿。拖着灰色行李箱,背着沈之席的书包,怀里抱着他哥,从里面走出来。
“这日子要过你自己过吧,我过不下去了,反正婚也离了,财产该分的也早分了,不鸣身子弱,我必须带走,燃燃你如果嫌难找下一任,就把他送到我妈家。”
“沈不鸣随便你,一个病秧子,谁他妈爱养,但我儿子陆夏燃姓陆!怎么能和你走,阿燃必须给我留下来!给你送到你妈家?想都不要想!”
“行,希望你能对燃燃好一点。”
“我儿子怎么教不用你管!”
“好。”
小陆夏燃只知道躲在仓库后,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任凭眼泪生理性地哗啦哗啦往下流,但他知道门里的这个狗男人一定打了他妈。
水顺着唇线流到嘴巴里。
苦,好苦,为什么这么苦。
那之后,他不敢回家,近在咫尺的铁门像是被埋藏起来。
大冬天一个人蹲在马路边上,看着雪花一片片落下,堆积成小雪堆,打湿他的围巾,睫毛上也落上雪霜。
脸上有水,是融化的雪,还是留下的泪,区分不清。
后来一年里,沈葵断断续续给陆夏燃打过几次电话,持续了大概四五年,关心关心他的学业,陆夏燃没问什么,嗯嗯啊哦回应几下,沈葵只感觉这孩子一次比一次冷淡。电话时长一次比一次短。到后来,不知为什么,电话不打了,连消息也不发,他妈和他哥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快快快,坐下吃饭。”那刺耳的声音把陆夏燃拉回现在。
他坐下,扒拉几口饭,听眼前的旧家庭和新家庭说话。
大概就是说,沈葵的工作被调到了Z市,大概一两年,想把他哥寄住在这。
陆志国同意了,黎丽先是眉头一皱,又很快舒展开,再一次笑盈盈,应和道:“好啊,好啊,多个孩子多热闹啊。”
家长组一男一女很快以工作为由退场,“贤妻良母”也有麻将局,走了。
而沈不鸣在一旁一声不吭,垂眼吃米饭。
很快,在陆夏燃的注视下,一碗干饭快被他挖出地洞了。
“还要么?”陆夏燃客气性地一问。
“不用。”最后一口饭还在腮帮子里被咀嚼着。
“那和我出来一下。”
“嗯。”
他顺着鹅卵石小路到了仓库,从角落里拿出那个小提琴,递给他:“音有些不准,以后可以调,还会拉吗,我听听。”
“好。”
沈不鸣下巴抵住琴,一手拉弓,一手压弦,琴声传出。
是两人小时候最喜欢看的动漫的主题曲。
可能因为琴的问题,曲子略显凄凉,陆夏燃看着眼前这张脸,听着曲子,熟悉又陌生,他感到鼻头涩涩,拼命的眨眼赶眼泪。
操,烦死了。
曲子在这时恰好停下,沈之席放下琴,叫他:“陆夏燃。”
崩不住了。
他猛地抱住他哥,开始哭,一边哭,一边打:“你…我他妈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发消息你也不回我,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好久没哭了,不太会一边哭一边说话一边呼吸。
“没有,手机换了,电话卡也换了,妈说你那时候快中考了,不让我打扰你…”沈之席拍拍他的背,像撸小猫一样,顺他的背。“别怕,哥在。”
“我怕个屁……”
“嗯,我知道,别哭。”
沈不鸣手指插进白色发丝里揉了揉。
“怎么染了头白毛?”他哥的声音回荡在仓库。
“玩游戏输了。”
“你玩游戏还会输?以前不是次次赢我。”
“那是以前,而且…”陆夏燃故作玄虚地停顿下来。
“什么?”
“你.太.菜.了。”他说完对着沈不鸣露出一坏笑。
他现在看过去,白色毛发,眼睛湿漉漉,睫毛上还耷拉着眼泪,鼻头有些红晕,右眼下还有个棕色创口贴,唇角骄傲地扬起,贱兮兮的。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