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登法环]没用的蒙葛特单推人》挽霞楹

4、眼睛，眼睛

　　蒙葛特对褪色者说过的，最接近表白的话，应该是那句：这世间不可多得的珍贵事物之中，我最喜欢你那一双眼睛。

　　哦，谢谢，我也最喜欢你。她仿佛是被摁下了某种奇怪的开关，用唱歌般的语调回答道，我喜欢你的眼睛，喜欢你的头角，喜欢你的肩膀，喜欢你的手……我最喜欢你的尾巴，毛绒绒的大尾巴……

　　蒙葛特抬起手打断了这段咏唱，并决定以后对这种话绝口不提——以防她再突然发癫，用湿乎乎的目光对着自己舔来舔去。

　　那是褪色者建元以来的第三个秋天。罗德尔居民区翻新的屋顶是耀眼的纯金色，亚坛高原秋色尽染的树木是明亮的金黄色，送往风车村的待磨小麦包着浅金色的麸皮，宁姆格福牧场新剪下的球羊毛闪着金丝般的电光。王城大道晴光铺地，干枯的落叶花花瓣被风卷起，金面具立在教堂前方无言思索，褪色金轮草低下沉重的花冠。宫墙深处的女王正为与日俱增的财政赤字焦头烂额，辗转一如火山上的蚂蚁。蒙葛特最喜欢的金色好端端地停留在视野上方，以及那双触目可及的眼睛里。

　　起初，那双眼睛直勾勾的凝视，曾给他带来不少的困扰。

　　是的，那是一双融入赐福的，金色的眼睛，和头顶黄金树的色彩一致，和地面上的赐福光芒也无甚不同。然而，它们并不独特，在新的时代，每个信仰黄金律法的人，都有着这样一双眼睛。

　　和褪色者不同，那些人的眼睛不会追逐，不会黏连，不会有意无意地制造对视的时机。

　　褪色者从不排斥和他进行眼神接触。早在监视期，她就能在人群中一眼望见他，带着微微的笑意，远远地打个招呼。等到他同意加入圆桌议会，两人开始隔着桌子商讨政事，她总是在他说话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点点崇拜，许许多多的友好，凑在一起就是无可救药的轻信。这点令他感到忧虑，不禁怀疑新任艾尔登之王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是那种会被亮光吸引到悬崖边，被人一脚踹下去的笨蛋。

　　作为测试，有次他在谈话间，从餐盘里拈出一颗豆子，在直愣愣的视线中，精准无误地弹到对方脑门上。

　　“哎哟！”

　　完了。他大失所望，而她早晚会在席间被人割了喉咙。

　　褪色者听取了他对王城防务重新调整的建议，与此同时，她自身也做了一个小小的改变。

　　之后无论是会议还是用餐，她都坐在他右手边。

　　“蒙葛特，这些数字是不是串行了，我死活算不出来。”她一凑近就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要他帮忙看本月的收支明细。

　　“蒙葛特，玻璃暖房建好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她从不止步于一次推拒，何况拉着他的手很有力量。

　　“蒙葛特我得眯一会儿，快开会了再叫我。”她很随意地靠在尾巴上休息，全然不顾那原本是致命的武器。

　　蒙葛特，蒙葛特。

　　在他决定留在王城的那一刻起，她就很自然地用名字称呼他。

　　如果不是提前知晓她的界限感不强，把握不准适度交往的距离，他该介意的。不过，早在考察期，他就已经对她粗犷的做风习以为常，除却一些正式的场合，倒也没必要时时点出来，毕竟他多数时间也是随意地披着斗篷，赤着脚就在王宫内行走。

　　但那次不一样，她亲吻了他的指尖。

　　亲吻的礼节，在交界地并不常见。多数时候，人们用握手、拥抱来表达亲近的感情，而吻手仅限于已经确定关系的伴侣之间，是一种较为私密的互动。

　　他下意识地后撤，仿佛被火苗灼伤。

　　褪色者的脸突然红了，结结巴巴地向他道歉。

　　没关系。她只是一个有些冒失的年轻女子，他比她成熟且有经验，应该更宽容一些。

　　但是，在那之后，她的眼睛在他身上停留的次数，越来越多，尽管在他看过去时，那道目光就会翩跹而去，宛若蝴蝶飞离。

　　他希望那眼神里真的只是友好，而不是……某种他不愿去面对的内容。

　　蒙葛特还记得初次触到赐福时的激动。他注意到那一小簇金光时，登时就僵住了，许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儿，面前的事物是什么。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指尖微微颤抖，不敢向前——而褪色者打断了他的犹豫，伸手覆上他的手背，轻推。在四散的金光中，她的眼眸笑意宛然，像是落入了其中一个碎片。

　　“这不过是个简单的恢复场所，点亮两个以上，还能相互传送。不用把它想的太难得，现在人人有份。”

　　人人有份。

　　这就是答案，最好是。

　　崭新的黄金树下，赐福的光芒洒向大地，不受神人的喜恶左右，平等，公正，人人有份。

　　交界地在一点一点地变好，蒙葛特逐渐意识到。不只是出于神的恩惠，也在于褪色者制定的法则。圆桌议会上有很多过去的褪色者，他们在每日晨会上争论不休，推行着各种各样的议案。有的建议和亚人平等建交，有的坚持为白金之子伸张人权，有的提倡将死诞者名誉恢复，有的力主与龙类和平共处——他最终了解到是谁提出将恶兆之子移出下水道的，对此心生感激。

　　他为什么要在意那眼神之外的含义呢？蒙葛特扪心自问。

　　一直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得到了。

　　恶兆之子不再被排除在赐福以外，可以平静地生活在黄金树下。他长久的祈祷终是有了回应。

　　已经够多了。

　　够了……

　　但是……

　　如果还有多余的感情，他该献给谁？

　　曾经光芒万丈，高高在上的神人，他在儿时远远遥望的母亲的身影，如今成为身融法环的濒毁雕像，那些未能传达的感情，至今仍是两面隔绝。王座上的褪色者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论是被野心煽动，还是受赐福指引，她都来到了他跟前，用年轻人特有的鲁莽与冒进，制造出层出不穷的问题烦扰着他。

　　蒙葛特开始在自己拥有的事物中挑挑拣拣，小心翼翼地捧出能拿到光明之处的东西：才智，如果对黄金律法的熟稔可以算上；经验，只要有助于排除潜在的危机；还有信任，还有守护……他对待感情相当的慷慨，只是多年的付出给了拒绝回应的巨树，他已经习惯了等待，习惯了没有回音。

　　没有回音，其实更好……他并不打算将自己完整地献出。

　　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褪色者用来表达感情的是一个真切的吻，而不是容易会错的礼仪。

　　他没想到她是真的心向玷污之形，一时之间，厌恶之感在心头升起。

　　之后回想起来，他又忍不住为对方开脱。酒精和节日气氛会使人头脑不清……他并不讨厌她，那一点细微的厌恶，其实是对自己。

　　他再次梦回交战时刻，燃烧的咒血点污了王座，黄绿色的咒印在地面接连炸起……金色的符文，金色的封印，为什么，神圣的赐福难以驱散玷污的特质？惟有在失血过多，苟延残喘的时刻，他才没有在身上摸到角和尾，没有在昏睡中听见怨魂的嘶鸣。是了，信仰法术可以后天习得，但诅咒源于自身，是根深蒂固的存在。

　　不要，再靠近了。黑暗面的诅咒与怨恨，只能属于我。

　　他因此推远了她，以爱之名。

　　一次，又一次。

　　褪色者注视着他，那双容易泄密的眼睛，盛放着不容于世的感情。视线里的金色天幕开始下雨，她整个人看起来湿漉漉的。

　　“我爱你，我错了么？”

　　最后一次，他把尾巴从她怀里强硬地抽出，毫不迟疑地走了。

　　因为我也爱你。

　　如果拒绝是刺向心头的一柄利剑，早在挥刀之前他就刺伤了自己。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变成从前的黄金树，周身硬角化作尖锐的棘刺。他克制着愤怒和绝望溢出，那些棘刺全都向内生长。

　　拟态面纱能够掩盖角和尾的特征，让他短暂获得普通人的相貌。他在镜中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高大却佝偻，皱缩的皮肤是沥青般的颜色，额头上割角的癜斑和鼻子上的疣突悉数保留，看起来一脸苦相——他很少沉溺于幻想，便给了自己最为现实的一副皮相。鉴于褪色者对角和尾的古怪喜好，他认为这样做能够帮到她。

　　褪色者确实不喜欢拟态面纱，但那不过是薄薄的一层虚像。他开始逼迫自己捡拾起敌对的感觉，在她靠近时突然跳起，连退两步。察觉到他刻意的疏远，褪色者开始变得沉默，渐渐地，书房里的翻页声，代替了餐桌前的高谈阔论。

　　她不会找到想要的答案的，蒙葛特心想。

　　他曾无数次翻找书籍，寻求解答，在祈祷的间隙，对着黄金树剖白内心，刻苦地修习信仰法术，用以封印咒血。没有答案，没有回应，没有用。

　　他早晚会把无处求索的绝望传染给她。

　　也许，是该选择离开了。

　　等到落叶传来消息，律法的时代已然到来。

　　三年为期。

　　他想要的其实不多，如果她足够聪明，就可以不动声色地拿走他能给出的一切，仅仅回报一个信赖的眼神。而她任由爱意泛滥成金色的洪流，他就只能抽身而去。

　　微笑，触碰，青睐的眼神，未竟的一个吻。不多的一点爱，以后是要放在记忆里被黄金树雕琢的，他最初，也是最后爱上的人。

　　某个夜晚，蒙葛特静坐在黄金树下，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踏过满阶落叶，仿若是跨越千山万水，追星赶月而来。

　　“别走，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褪色者压抑的呼吸声里带着一点哭腔，似乎还没有平复心情。她背过身，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那天晚上风轻云淡，黄金树的叶子在夜风中簌簌而动。褪色者的声音清凉如水，水声中有着淡淡的悲戚。讲完，她就走了。

　　她带来的不仅是一个答案，也是一个留下的理由。

　　原来在不受赐福的年月，他也曾被目光注视，只是没有以期盼的方式降临而已。原来那些自惭形秽的熔炉百相，在旁人眼中是宝贵的坚实依靠。原来即便是什么也没有做，也可以得到关爱和守护……爱本来就是一种不讲条件，没有理由的感情。总有一天，他会从过往的纠结中解脱，正视自己内心的期待，从此，他将有机会陪伴一株幼嫩的小树苗长大，直到有天成为擎起蓝天的巨木。

　　他将在此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