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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番外】事后清晨 ...

  •   睁开眼时面对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一片朦胧的白色。视线稍微下移,蒙葛特看到墙上的石英钟,指针停在七点一刻的位置。

      头脑钝痛,身体发沉。蒙葛特对宿醉的感觉并不熟悉,只觉得像是跑了一场马拉松,腿上还绑了沙袋,移动时带来隐约的震颤感。他笨拙地靠坐起来,在床头柜上摸到了手机,随手拉开窗帘,让阳光照射进来。身下的床铺不算大,粉底白花的被子很是居家,有着晒过的蓬松感,柔软温暖,令人联想起陷入云层的感觉。坐起来时他发现自己是在裸睡,但想不起来是怎么钻进这么一个小窝里的。

      这间屋子空荡荡的。乳白色的墙壁,上面还有胶带留下的印痕,原木色的书柜,里面只放了零散的几本杂志和折起来的报纸。窗帘是和床单接近的水红色,上面挂着一只神谕使者造型的风铃,似乎这里原来住着一个女孩,因为什么原因匆忙搬走了,带走了满墙的海报和学习用的书籍,只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物品。拉开衣柜时发现里面是空的,门后有一面阔大的穿衣镜。突然对上自己光裸的身躯,蒙葛特有些慌乱,急忙关上了——只一眼,他看到了胸前凌乱的红痕,不由得把脸埋进了多毛的大手里。醉倒在酒吧里,被人捡回家去,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二十年前,他还能找到一套说辞,而现在……不,没事的,他步入成年已久,尽可能地用体面的方式应对这一切吧。

      他不可能是毫无知觉地来到这里的,蒙葛特很清楚。两米一的身高,一身狰狞的“纹身”,躺在大街上,连流浪汉都不愿去接近他。午夜过后,他最有可能的去处是警察局,如果真是去了那倒也挺讽刺的,作为家里最“省心”的那一个,成年后从来都是他急匆匆地跑过去签字捞人,突然调转立场,他们会感到惊讶吗?会为一直以来的习惯性忽视而道歉吗?

      昨天的行程,他还能勉强回忆起来。

      他先是去往郊外的疗养医院,看望已经躺了三个月的大哥。脑死亡,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医生都会说没救了,移走生命维持装置吧,这样下去只会徒增痛苦。该做的事情不言而喻,除了自己固执而疯狂的老妈,不,做过变性手术后她坚持以老爸自居,突发意外时她还没被检查出精神分裂症的先兆,便以大家长的身份,把黄金树集团的法人资格强行转给了昏迷的大儿子,并取消了后两个孩子的继承权——也就是说,偌大的产业全都维系在大哥风烛一样的生命上,如果治不好他全部都要陪葬——作为全境闻名的龙头企业,一旦倒下就是数百万人的失业。蒙葛特背地里勉力维持着这一切,内心祈求着一个奇迹,学医出身的他知道大哥的情况已经无力回天,他希望奇迹是失踪多年的父亲突然回归。

      很难说葛德文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身体扭曲膨胀,双腿黏连,像是刚从下水道里捞出来的人鱼。医生说情况过于复杂,葛德文本身就有过于旺盛的修复机制,也就是说,疤痕体质,导致了伤口不断增生。那个贯穿背部的伤口无法愈合,原因或许是葛德文违规饲养的异宠,世界上最大,最接近恐龙的科莫多巨蜥,在主人发生意外后舔了他的伤口,误把阻止伤口愈合的毒液注入了体内。还有就是,那把制造意外的刀具本来就含有无名的毒素,凶器还没有找出来,光凭血液很难写出分子式——无能的家伙,蒙葛特忍不住在内心痛斥一番。如果葛德文能来他这边,黄金树在上,他不是那个意思,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挖掘出真相,看是哪个该死的混蛋,令昔日的黄金染上了狗屎的命定之死。

      借着握手的机会,他给熟悉的护士塞了一点“礼物”,后者会意地点点头,用眼神暗示了后勤处,他勉强能拿到一点医疗垃圾的地方。到达接待室时,他意外地发现母亲也在。尽管身边还跟着看护医师,但她看起来情况好了很多,不再是眼眶通红,双眼暴突,似乎下一秒就会歇斯底里发作的疯女人,她身上的香奈儿女装服帖整洁,盘起的红色长发纹丝不乱,相比之下,穿深色工装,头发蓬乱的他像是彻夜搬砖的农民工,很难想象多年前,自己竟是从这位女士的肚子里跑出来的。

      “母亲。”

      他缓步上前,犹豫着下一步该做什么。他对于亲昵的触碰并不熟悉,幼年间她对着菲佣高喊“把双胞胎带走”时的样子,还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母亲正低头编制着什么东西,全神贯注的。他认出是教堂里那种祈祷用的法环,用黄金树的嫩枝做材料,一共七个圆环交叉,做起来很烧时间。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编织,或许之前她太忙了,对这种事务从来不屑一顾,或者说,她从来都是……

      “烦死了!”

      母亲突然站起来,将编了一半的法环撕开,掷在地上开始践踏。在看护医师制止她之前,她已经把盘发挣开,变成了凌乱的发辫——染出的红发夹杂着本来的金色,是了,他的母亲本是金发,直到她分裂出一个全新的人格。蒙葛特无动于衷地看着精神病医师带人离开,心里猜测着那副躯壳里到底是谁,玛莉卡还是拉达冈,或者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谜底揭晓了。

      “我弄错了一件事……对,是你!你才应该躺在那里!”

      他无措地站在那里,任由母亲的手拉住他的手,尔后又放开,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他像是沉入了水底。岸上的人熙熙攘攘,没有一个人看向他,他带着那些轰轰烈烈,力挽狂澜的传奇故事,在无人知晓的舞台上平静落幕。

      之后,忙于创业的弟弟鸽了他,蒙葛特在陌生的酒吧里一个人待到深夜。

      借口,全都是借口。

      就算心里难过,深夜买醉也绝对是不应当的举动。

      褪色者还不到一米八,即便是锻炼得当,也没办法扛起一个重量接近自身两倍的人。他回忆起上楼梯时的情景,年轻人略窄的肩膀抵着他的胸膛,他的手则扣在对方的腰上,那像是半个拥抱,彼此耳边全都是热乎乎的呼气。

      问到地址时,他一定是说了研究所,那种情况下,他能想到的唯一去处。家里冷清而又锋利的氛围,总是令他无所适从。

      褪色者当然不会放任他回去那里,抛却人道主义关怀不说,让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和医疗器材以及药剂呆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安全的行为。

      但是,跟着熟人回家就安全了吗?

      “Un peu d’amour.”

      这句话伴着酒气喷在耳边,简直就是一句咒语。

      他正好能听懂法语。一个古板的法医,有什么地方需要用到法语?他想起在大学刻苦学习的那几年,能够拿到的证书从不放过,甚至比大哥还多几笔进账。“一点点爱”,或许他真的需要,唇齿间的温暖无比真实,就好像它粉饰的不是冰冷的现实一般。

      热情和主动,真的可以触碰到吗?他不记得上次得到拥抱是在何处了,一定是来自父亲或者兄弟吧,总之不会是旁人。怀里的人太瘦小了,定不是他的家人,但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细长的手指,突出的虎牙,发间若有若无的椰子香气……这几日来一直黏着他的小子,他的学生,或者说是同事?尽管他说了很多个“no”,却收到了更多的吻,要推开吗?手臂却不听使唤,将怀里的人拥紧,真的很温暖,至少在这里,他不会遭到拒绝。

      褪色者看上去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确实,年轻造不了假,但在乖巧的微笑的间隙,他捕捉到对方眼睛里狡黠的一闪——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蒙葛特顿时心生警惕,但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研究所更换领导之后停摆已久,外界对此议论纷纷,如果饮下鸩酒能够缓解焦渴,他也急于这一时的应对之策。

      真是糟糕啊。

      鉴于褪色者不仅体型小了一圈,年龄上还比他小了一轮,就算兴师问罪,他也很难相信法官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得了吧,由于兽皮痣的存在,他甚至可以进行无声的校园霸凌,用一个眼神就把叽叽喳喳的孩子们吓到集体噤声。或许他可以假装淡定,将此事平稳揭过,不过是一段新奇的人生体验,相信多数成年人都有经历过吧,他委实不该因为自身的特殊而大惊小怪。

      蒙葛特离开衣柜,走回床边,在枕边找到一件浴袍,白色棉布的质感有些熟悉,像是用白大褂改造的。他披上去时发现有些窄小,扣子没办法扣上,就在腰间随意打了个结,然后,拉开了门。

      他找到褪色者时对方正在厨房里忙活,灶台上的小砂锅咕噜咕噜地煮着粥,他扎着一条带花边的卡通围裙,正对着案板专心地切蔬菜水果,沙拉碗放在手边。他应是刚起床没多久,洗过的头发还湿着,凌乱发尾覆盖了后颈的一半,下面还有清晰的指痕——蒙葛特别过视线,轻轻敲了敲透明格栅。

      “老师你醒啦!”

      褪色者放下刀,拉开了格栅板。晨光下他的浅色眼眸是纯净的琥珀色,微微咧开的唇下有一对突出的小虎牙,这使他看起来像是一头小兽,一个灵巧,桀骜,不知疲倦的猎手。他很老练地凑上来索要亲吻,就好像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好些年,这只是一个常规的清晨问好。

      蒙葛特吃了一惊,后退一步。

      “你的衣服我洗了,在阳台上晾着,”没有亲到,褪色者就当无事发生,转而说起了别的事情,“我习惯晒衣服的,不过你要是急着穿,我就放进烘干机里。”

      “嗯,我这就去……”

      “不用,你先去洗澡吧,一会儿就好了。”

      说话间,褪色者已经擦干了手,往阳台那边走了。经过玄关时随手指了一下:

      “浴室在尽头那间房里。”

      蒙葛特本以为一夜情后见面会很尴尬,没想到是这么自然的展开,心里倒是有些安定了。今天是周日,回去之前洗个澡,穿上整齐的衣服,让生活回归正轨吧。他惊讶地发现这个不大的出租房里竟塞着一口浴缸,对他来说小了一些,但有按摩的功能,明显价值不菲。

      “呃……褪色者?”

      这口浴缸占据了浴室太多的空间,将其他必须物品都挤走了。很显然,这间房子的租客为了享受而牺牲了方便,这对一个大半生都在固守实用主义的人来说,是很新奇的行为。

      “吹风机挂在玄关这边,洗手台和镜子也是。”褪色者熟练地答疑解惑,他的围裙已经取下来了,“我来帮你吹头发吧。”

      “不用。”蒙葛特看向对方濡湿的头发,“先给你自己吹吧。”

      “吹风机有两台哦。”

      褪色者把粉色的那个拿在手上。

      吹头发时,褪色者自顾自地吹着口哨歌,Trouble Maker,听起来心情不错。蒙葛特保持沉默,为了不对他施加过多注意,转而看向了玄关的墙壁。上面贴着许多照片,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树状装饰。多数是游客照,自拍或者他拍,褪色者和一个女孩轮流出镜,在镜头前摆出各种搞怪的姿势,背景是交界地的各大著名景点。对于一个稍显保守的中年人来说,这俩年轻人的姿态浮夸了些,唯一不太辣眼睛的是一张毕业合照,穿女巫制服的女孩和穿医师套的褪色者站在礼拜堂门口,正在调换戴错的帽子——他们的笑容肆意坦荡,像是四处泼溅的阳光。

      照片墙。

      蒙葛特想起了自家地下室的那面。他在后院接受家庭教育的那几年,手里也有台拍立得相机,因为家里人全都很忙,会面时间不多,他就想着尽可能留下一些回忆。只是弟弟在策划“绝赞逃家”时,将他自己的照片全都带走了,那面照片墙从此变得斑驳陆离的,仿若是一地碎片。

      “老师在看照片吗?”

      褪色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才意识到自己愣住了。

      “嗯。这是你的……朋友?”

      “我的室友琳妮丝,隔壁神学院的,前不久刚搬走。”褪色者走上前,把手贴在照片上,“上大学时,我们共同树立了一个宏伟计划——宁愿缺吃少穿,也要游遍交界地!期间各种打工攒钱,穷游闯荡,一直到最近才完成了全收集。”

      “……年轻真好。”

      “瞧您说的,谁还没有年轻过呀。”

      褪色者举高手中的粉色吹风机,三下五除二,帮他把另一边头发吹干了。这会儿拉着他的手腕往餐桌跟前走,他发现对方的手指贴了OK绷——急于表现的冒失小鬼。

      “怎么样怎么样?”

      他才喝了一口粥,就要面对一双亮晶晶的,急于征求评价的眼睛,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客观来说,褪色者厨艺一般,不过蒙葛特不太介意,吃进去东西还热乎着,他就很满意了。

      “沙拉呢?”

      “唔?”

      “你刚不是在切菜?”

      “啊……这个,”褪色者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切到了手指,血混进去了,怕你觉得恶心就没端上来。”

      笨蛋小子,昨晚可没见你有多在乎他人的感受。蒙葛特心想,作为医师怎么能伤到手,如果他真的是老师,该暴跳如雷了吧。不过,他只是一个过客,这会儿默默走向厨房,把做了一半的沙拉调好端出来了。凶器是粉色刀柄的陶瓷刀,明显属于那个搬出去的女孩。坐下来时他注意到对方脸色发红,选择忽视了,往嘴里叉了一口菜。褪色者也跟着吃了一口,又连吃了好几口,眼睛变得亮晶晶的,他赶在开口前及时制止了对方,安静,这种事情并不值得惊喜。

      “老师,你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搬过来住?”

      饭后他靠在流理台上喝水,等着褪色者把衬衫熨平,闻言差点儿把水喷出来。啊,这个早上发生的事太平常了,平常到他忘了昨晚的经历本该导致一种非常态的尴尬境地。

      “呃,那个……”他窘到了,为了掩饰慌乱便去找公文包,它好端端地竖在门口的立柜上。他走过去翻开内容,一口气签了一张支票,用上当前所能承受的最大额度,递过去时他几乎不敢看对方的眼睛,黄金树在上,他可不想面对这样的时刻。

      “不用付租金……”褪色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支票,神情变得呆滞,“呃……一千万也太夸张了吧……呃,这个标志,黄金树集团?”

      “那换这个,密码我给你抄一下。”他或许是听到集团资金冻结的谣言了吧,蒙葛特心想,换了一张红色银行卡。

      “这是什么意思……”

      褪色者仅用两根手指捏着那张卡,仿佛那是一张染血的手帕。

      “封口费。”

      蒙葛特尽量简短地说。再谈下去就要搅动昨晚的不妙记忆了,他希望对方能老成一些,或者假装老成一些,收下卡片,不要再问东问西。

      “这样啊。”

      他收下了。蒙葛特松了一口气。这是谈判的第一步,钱能把事情变得简单一些,毕竟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

      “还有就是,希望你能从研究所辞职,毕竟发生了……工作上会有点不方便。”

      “噢!我明白的。凡是公职单位,都不提倡办公室恋情嘛。”

      “辞呈上可不准写……”

      “了解了解。”

      褪色者随意地打了个哈哈,把卡片塞进口袋,又掏出一个别的东西,握在掌心里。

      “老师,其实我已经准备辞职了,这个机构水很深,不是普通人能涉足的地方……您最好也主动离职。本来我还担心,看您似乎攒了不少钱,那太好了,到一个好大学去任教吧,您有法学和法医学双博士学位,为何不谋一个轻松一点的工作?”

      “褪色者,你为何要说这些?”

      对方突然对他伸出了手,掌心向下。蒙葛特狐疑地伸手接过,发现那是一串钥匙。

      “无论发生了什么,您都可以回来这里。琳妮丝不会再回来了,另一个房间我会为您保留。鉴于您给我的押金……没错了,是终身合约。”

      “什么?!”

      “不是这个意思吗?”褪色者拎起衬衫的领子甩了甩,微微转向他,咧开嘴笑了。一边一个突出的小虎牙,看起来更像是犬科动物了,“我们撇清师徒关系,逃避办公室恋情的怪圈,不就是为了坦坦荡荡地在一起吗?”

      “褪色者我警告你,再不要提起昨晚的事……”蒙葛特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完全笼住了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武力威胁?言语恐吓?他想起编外药剂师塞尔维斯,他会调配一种遗忘药水,还没有申请专利……不行,不行,事情还没到这一地步。

      “好啦好啦,我知道的,保密,闭紧自己的嘴。”褪色者若是犬科,这会儿也该折起飞机耳了吧,不过,面上还是笑眯眯的,“钥匙你还是留着吧,万一回去以后,发现自己遗漏了什么东西呢。”

      虽然,蒙葛特在离开之前,确实把钥匙放在床头柜上了,但当那扇门在背后掩上,他把手伸进口袋时,还是摸到了那个硬硬的东西。丢掉吧,内心一个声音在说,他把手放在垃圾桶上方,停留了一阵,鬼使神差的,又缩回了口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番外】事后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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