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星秋

12、尴尬

　　十二

　　陈西彦在原地矗立片刻，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消化店长说的话。

　　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桑夏只离开过座位一次。回来之后好像无事发生一样，全程自然地聊天、吃饭。

　　亏陈西彦还以为，她口中的“接电话”，真的只是接个电话。

　　等陈西彦走到座位旁，桑夏正把吸管插进冰块的缝隙里。玻璃杯装的橙汁只剩下一小半，她小心翼翼地吸着，努力地不发出噪音。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她不经意抬头，才发现陈西彦回来了。男生站在桌前，眼帘垂着，下颌微收，以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俯视着她。眼皮上的褶皱被勾出浅浅的一道，瞳孔漆黑如墨。

　　虽然陈西彦经常板着个脸，可桑夏总感觉他有哪里不对劲。

　　下一秒，她便听见他发问：“你结的账？”

　　桑夏一愣：“哦，刚才接完电话回来，看到广告说会员可以打七折。充值的时候，就顺便把单买了。”

　　陈西彦没有接话。因为逆光，他的半张脸沦陷在阴影里，鼻梁的轮廓挺直又清晰。

　　桑夏组织着语言，继续说到：“没办法，店长实在太热情了。我只是问要怎么加入会员，她就讲了一大堆，还说首次充值可以半价买单。我有点头脑发热，想着有便宜不占那不是傻子嘛。”

　　陈西彦：“……”

　　桑夏自认为解释得很圆满，嘴角露出笑意，理直气壮地总结陈词：“这样吧，这次我先请，下次你再请我好了。”

　　从法国餐厅出来，桑夏和陈西彦沿着大路往回走。

　　五月底的夜晚夹杂着暑气，一阵风过，像夏天亲手将人抚摸了一遍，所到之处残留着温热。

　　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陈西彦目视前方，嘴唇微抿。这人似乎很在意被人抢先买单的事，即使听了近乎“完美”的理由，依然沉着脸，眼睛透出森森冷意。

　　是因为之前被池恒嘲讽过家境，所以在桑夏面前，才对和金钱有关的事表现得特别敏感吗？

　　桑夏忍不住反思起来，自己主动结账的做法，是不是过于生硬了。

　　就这么不着边际地想着，耳边突然飘来熟悉的音乐声。桑夏转头一看，发现此时正好路过她平时常喝的奶茶店。

　　桑夏放慢脚步，看向门口广告牌上“优惠活动”四个大字。因为天气炎热，才走了没多久，脖子后面便挂了层汗。

　　陈西彦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开口问：“想喝这个？”

　　桑夏犹豫了会儿，点头：“你喝吗？”

　　“可以。”

　　奶茶店里灯火通明，右边的桌子旁坐了四个女生，穿着蓝领白底的短袖，是附近中学的校服。一行人原本热闹地聊着天，直到最左边的人往柜台的方向递了个眼神，好朋友们齐刷刷地转过头，看向桑夏和陈西彦的方向，无声地打量起来。

　　漂亮的人总是更容易收获关注。

　　陈西彦单手插在兜里，抬头看着悬在眼前的菜单，对周遭的目光全然不察。他问桑夏：“你喝什么？”

　　桑夏仔细看着宣传单上的活动说明，掏出手机：“我先打个电话问问。”

　　陈西彦眉头一挑，眼神不解。

　　很快，桑夏拨出的电话就被接通了，里面传来温书桃疲懒的声音：“桑桑，怎么了？”
　　“你在哪？”
　　“在寝室啃书呢，复习得命都快没了。”
　　“喝奶茶吗？”
　　听筒里的声音陡然变大：“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想喝这个，需要，十分需要。我就说接电话的时候怎么看见了光，原来是我们桑桑散发出来的人性之光！”

　　因为分贝太大，声音漏了出来。陈西彦听见了，轻轻笑了一声。

　　桑夏觉得温书桃的反应有点丢脸，一个奶茶而已，哪至于激动成这样。

　　“你想喝柚香奶青，还是草莓欧蕾？” 她勾下腰，读着活动宣传单，问出了温书桃常喝的奶茶品类，“草莓欧蕾今天买二送一。”

　　“都要！我都要！”

　　桑夏：“你问问阿舟，看她想喝点什么，芝士杨梅已经卖完了。”

　　对面的人简短地交流了几句，给出了答案：“她说她也喝草莓欧蕾。”

　　桑夏挂上电话后，向跟前的女店员要了三杯草莓欧蕾和一杯柚香奶青。其中一杯草莓欧蕾是赠送的。

　　陈西彦点了四杯手打柠檬茶。当他掏出手机结账时，却被告知优惠活动只有会员能享受。女店员两眼期待：“同学，要顺便办个会员吗？”

　　他平时不常喝奶茶，觉得没有必要。 “不用”两个字刚说出口，桑夏的手便越过他，向店员亮出手机屏幕：“用我的吧，我卡上还有余额。”

　　店员笑眯眯地用桑夏的账号扫完码，看向陈西彦：“你女朋友很会替你的钱包着想呢。”

　　说完，店员便离开了柜台，走到对面打包起奶茶来。桑夏那句“我不是他女朋友”的话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尴尬。
　　十分尴尬。

　　尴尬的不仅是被误会成男女朋友，更重要的是，桑夏想要替陈西彦省钱的意图，就这样被人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

　　其实，桑夏不是真的想跟陈西彦抢着付账，只是听到“非会员不享受优惠”时，她下意识认为自己作为会员，应该主动承担起责任。掏出手机、登录账户、扫码付款的操作都是本能发生的，一气呵成。

　　桑夏转过身，再看向站在左手边的陈西彦。

　　他的脸色微冷，让桑夏再次想到白雪皑皑的山巅。薄薄的双眼皮之下，眼眸清澈，透亮，带着微妙的距离感。

　　中途，陈西彦接了个电话。聊的应该是工作上的事，一大堆陌生的名词从他口里蹦出来，专业又复杂。

　　桑夏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头顶显示屏上的广告。消磨片刻后，店员将打包好的饮料送到面前，微笑着说到：“您点的奶茶好了。”

　　她正琢磨着该怎么提着比较方便。一道劲瘦的手臂横插过来，将包装袋一并接了过去。陈西彦的右手还举着手机，下巴微扬，跟桑夏示意了个“走”。

　　离开奶茶店没多久，陈西彦跟手机那头的人交代完几句，挂断了电话。

　　时间接近九点，马路上还是很热闹。自从桑夏第二次“抢着买单”之后，一粒名为“尴尬”的种子被悄然种下，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生根，发芽。

　　她打算说点什么缓和气氛，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的人便抢过话头。

　　“我没有想到——”

　　桑夏抬起脸，撞进了陈西彦的眼睛里。面前的人左手拎着奶茶，右手抄着裤兜，拖着漫不经心的尾音：“原来，你的爱好是办会员卡。”

　　语气太淡了，乍听起来，只是不带感情的陈述句。

　　桑夏轻咳一声，有些窘迫：“这家奶茶店很好喝的，之前做活动充一百送五十，我和我的室友都在这儿买了会员。”

　　身边的人点点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不过，有件事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什么？”桑夏感受到一股莫名紧张。

　　陈西彦看着远处，街灯映在眼睛里，像宇宙深处发出的微光。

　　他幽幽开口：“我家里的债，已经还完了。”

　　桑夏一愣。平铺直叙的一句话，在她耳边幻化出无数道回声。

　　债还完了。
　　呃。

　　热流从脖子涌上来，直冲脑门。如果以后需要评选出人生的十大尴尬瞬间，桑夏想，这一刻必然榜上有名。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卡壳了好一会儿，才干涩地笑起来：“那祝贺你啊。”

　　陈西彦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干脆把她当空气。

　　气氛好像变得更奇怪了。

　　从奶茶店出来后，两人并排往清大的学生区走去，路上说的话寥寥可数。

　　桑夏有点心虚。对于两次被人抢着付账，陈西彦会觉得自尊心受挫，还是认为她多管闲事？

　　她想不出头绪。

　　半个小时后，寝室楼前的岔路口出现在眼前。桑夏默默松了口气，对左边的人说：“要么，你就送我到这儿吧。不然又得绕回去，男生寝室也挺远的。”

　　“我没住寝室，在南门外面租的房子。”

　　桑夏感到惊讶。不管是今晚，还是上次从颐园回来，陈西彦都非常绅士地将她护送到了寝室楼下，她还以为对方只是出于顺路。

　　正出神，身边的人突然叫她名字——

　　“桑夏。”

　　他说这两字时，咬字清晰，语气郑重，如同夜风刮过松叶林。

　　桑夏抬起脸来，正好迎向他的视线。她被他看得心里一慌：“怎么了？”

　　“你脸上有东西。”

　　桑夏一愣，右手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哪里？”

　　陈西彦看着她：“左边。”

　　桑夏的指尖朝左边挪了一点：“这？”

　　“上面。”

　　桑夏顺着他的话往上。

　　“再上一点。”

　　陈西彦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某处，身体前倾。一瞬间，桑夏的鼻尖漫过清冽的味道，像雨后的森林。

　　她努力按照陈西彦的提示，摸索着：“还有吗？”

　　陈西彦失去了耐心，抬起右手，在她眼角拈起一簇白色的软毛。

　　他的指尖好像碰到了她，很轻，微热，是蜻蜓点水的触感。

　　桑夏抬眼，发现陈西彦的脸变得更清晰了一点。月光下，他的眼帘低垂，双眼皮的褶皱很浅，清冷又温柔。

　　心底好像有泉水漫上来。视线移向他指尖：“这是什么？”

　　“蒲公英的种子。”

　　蒲公英的种子？

　　桑夏转头看了眼旁边的草地，天气一热，上面就会冒出大大小小的白色绒球。

　　六月还没到，蒲公英就已经开花了。

　　月色，晚风，昏黄的路灯，白色的蒲公英种子。以及，如清风朗月般的陈西彦。

　　原来，夏天真的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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