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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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葬岗，连绵下了数月的雨，终于停了。
盘坐在坟头的黑影站起身，抬手握拳，是许久未曾感受过的实感。他回眸看向身后的虚空，微微颔首，身影随即化作一抹飘渺的乌砂，朝西行去。
到达中原时已是深夜，一别三年，西陵城仍是记忆中的那个模样，有年轻的天机弟子正在城外巡逻。乌砂在上空盘旋两转，停留在高耸城墙的阴影下，逐渐聚拢，一袭黑衣的男人从阴影处走出，突兀的出现令巡逻的少年们饱受惊吓。男人的大半张脸隐藏在面具背后，他的手里还拎着双刃，很明显，这是魍魉的人。
巡逻队正要放行，刺客却没有动，只是盯着巡逻小队的队长，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纪温云的副将？”
“将军已睡下，你找她什么事？”小队队长警惕地反问。
刺客淡道：“我与她是旧识，有要事要找她，无论如何都请传告一下。”
少年斟酌良久，终于领着黑衣男人进了西陵城，一路到天机营前。军帐黑漆漆一片，少年并没有说谎，将军确实睡了。小队队长在帐帘外喊了一声，没过多久帐中便亮起一盏灯，女将掀帘而出。
纪温云，年纪轻轻便坐上将军之位的女人，此时此刻没有穿戴厚重的铠甲，看上去多了几分纤细娇小。她仔细打量眼前这名魍魉弟子，确信自己与他并不相识，正感到疑惑不解，男子伸手，递给她一柄做工并不精细的梳子。
她楞楞看着那把桃木梳，旧时光如洪水般汹涌而至，好似又回到当年征战前，奕剑献宝似的将梳子拿给她看，说刻好之后作定情信物送予她，那时的她心里甜得冒泡，嘴上却十分嫌弃。临别，奕剑拥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允诺，等战役结束，他便回来娶她。她羞红了脸，因这一句诺言，忍不住幻想起两人成亲的画面。
可那一日终是不会到来了，一切美好的幻想，都破灭在信使传报的那一刻，所有赶赴江南抵抗幽都妖魔的士兵，无一人生还。
自那天起，她再不是那个被兄长们保护得很好的天机营小师妹，所有危险的任务她都愿意接，每日与其他将士们一起在前线浴血奋战，歼灭了一批又一批妖魔。
只有早晨梳洗时，看着黄铜镜中不再喜乐的自己，才会恍惚意识到，她作为纪将军之前，还是个女人。
曾经的总角之交已嫁作人妇，她仍旧孤身一人。
得知前线全军覆没的那一夜，她哭干了这一生的眼泪，迷迷糊糊沉睡过去。梦里她见到了奕剑，两人身穿红袍被亲友簇拥着，两人的父母正坐在高座上，微笑地看着他们。她跪在地上，不可置信地仰望身旁的男人，怎么看都看不够。司仪在旁高喊着夫妻对拜，奕剑温柔地扶她起来，朝她莞尔一笑，与她对拜。
在她心里，她早已和于焰成过亲了。
女将从魍魉的手里接过梳子，声音颤抖地问：“你在哪里找到它的？”
“乱葬岗。”廉杀回道，他正想代鬼奕剑传话，女将却喊住一旁的天机弟子，让他备马，她要去趟江南。他沉吟片刻，终究没有将话说出来。他们就要见面了，这之间的事，就让两人自行解决吧。
他离开前，纪温云小声对他道了谢，他摇摇头，只问一句这里可有一位名叫枢迟的道长，女将还未回答，旁边的天机少年就已指了指太虚的营地，道枢迟道长刚回来不久。
夜深，太虚的弟子们已然入睡，廉杀的潜入没有惊起任何一人。他站在最深处的房门外，停驻许久，才缓缓推开，里面十分安静，屋的主人正沉睡着，有道黑影屹立于床沿边。廉杀走过去，只见长得与枢迟十分相似的影子侧身看向他，唇角微微勾起，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便轻轻坐在床沿，凭借微弱的月光，凝视床榻上的人。这人像是在这分别的三年里尝遍人间疾苦，弱冠之年，竟已满头银丝。
枢迟似在梦魇里，额头冒着冷汗，廉杀心中满是酸楚，忍不住伸出手，抚平那眉间的紧皱。
只是这么轻微的触碰，青年很快便醒了，邪影瞬间化作黑烟消散在虚空。他盯着帐顶，被噩梦侵蚀的意识逐渐汇拢，察觉到身旁有人，这才转头望去。
那双在廉杀记忆中永远明亮的黑眸，如今却一片沉寂，不起波澜。他没有喜悦，没有悲痛，没有惊愕，这场景似乎在这三年中发生了无数回，道士早已麻木了，他只是静静地望向刺客，语气里隐约有丝疲惫与祈求：“是我又在做梦……还是你终于肯来带我走了？”
一瞬间，廉杀只觉得万箭穿心过，他再不能控制自己，俯身拥住榻上的男人，艰难开口：“胡说什么，我回来了。”
枢迟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隔了许久，才慢慢抬手，像是在确认这是真的一般轻抚廉杀的后背。
三年前，他们才刚两情相悦，不过几日光景，他便亲手杀死了廉杀。
乱葬岗上，道士拖着断腿，用剑与双手挖出了个土坑。
他替死去的爱人整理好仪容，扶着他躺进地下，最后，枢迟深深看了一眼廉杀的脸，终于忍不住趴在坟头放声大哭。
龙吟剑已成一柄废铁，他拄着剑，几经波折，终于回到中原给反抗军报信，认识他的冰心堂姑娘在替他疗伤时见到他的模样，不由瞪大了眼，道，你的头发……
那时他垂下眼帘，不曾回复。
他的一部分，与他最珍视的人一起留在了江南。
隔日清晨，廉杀悠悠醒来，看向身旁的人。那人紧搂着他，脸上是未干透的泪痕。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下（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