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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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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的土地,虽不如巴蜀富饶,却也不似雷泽那般贫瘠。在这里,冰心堂医者所要的草药还是找得到的。而太虚观的弟子又多半识药材,有枢迟在,短短两天内,药篓子便满得七七八八了。距离任务期限还有三日的时间,两人无须赶脚,就照着行走的速度回程。
当夜他们在夸父野附近停下歇息,枢迟招出白虎守夜,廉杀则在四周支了几个陷阱——中原,早已不如从前那般太平安逸了。
那夜的天空,厚重的乌云遮挡了北斗星的光芒,就连一弯明月,也是忽亮忽暗忽隐忽现。
廉杀在一棵树上寻了个可以观察到附近又不会轻易被发现的位置,枢迟就在树下歇息。白虎不知伏在哪个草丛中,悄无声息。夜深,夸父野地又没什么居民,四周静得只听到水流动的声音。
刺客靠着树干,虽合着眼,却是耳听八方。
在这种荒郊野林夜宿最忌疏忽,或魑魅魍魉或凶猛野兽,都能将毫无防备的两个人撕烂。
不知隔了多久,忽而一道尖锐的划空声自下而上传来。
树上的黑影镇定自若,反手握住试探用的石子,睁开眼,问树下之人:“何事?”
“没事,只是想知道你睡下了没有。”道士说着,坐起身。
“就是睡了也被你惊起。”黑影瞥了树底一眼,沉声道,“你有心事。”
你有心事。
不是调侃也不是疑问,而是直白而尖锐的点破。
枢迟眼神一闪,思绪万千。
“你要愿意,可以同我说。”他的声音沙哑,被黑夜的寂静衬托得更加低沉,“若不愿……就早些歇息罢。”
道士没有正面回答,却问:“有没有觉得,这和几年前,我们在红树林过夜之景相似?”
“差远了。”刺客回答。
那人想了想,轻笑一声,认同道:“也是,时下已不如以往。以前令人心生敬畏的太虚弟子,如今啊,竟成了满手血腥的刽子手,人人唾弃的过街老鼠罢。”
他听对方拐弯抹角的自嘲,不禁心中一凛,眉头紧锁。
树下之人眺望着远景,自顾自道:“你可知,我师父是何人。”
当年那人鲜少和他提及过太虚观之事,便是涉及到的,也是草草带过,不曾真正细致说起。刺客摇头,道:“不知。”
对方沉默了良久。
有那么一瞬间,廉杀甚至以为枢迟已经睡着了,只有那不太规律的呼吸声,证明着那人仍清醒着。
“我其实……”
一向清亮的声音竟在黑夜里变得万分干涩。
“……我其实,是玉玑子的关外弟子。”
枢迟痛苦地合上眼。
一阵寒风吹过,四周的野草被吹得“沙沙”作响。
远处不知那座山头传来凄凉的狼啸。
玉玑子,乃太虚观礼宗宗主,亦是一国之师。关于他,坊间有太多太多传言。有云太古铜门是他借宋御风之手打开,也有道他欲夺得天下政权,而混杂在传闻里的唯一事实,便是他领着一众太虚弟子反叛大荒。
寻常人等听之,理应与叛徒门下弟子保持距离,免得被牵扯进局里。
然而刺客只是淡然应了句:“嗯。”仿若毫不在意。
附近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倏然蠢蠢欲动起来。枢迟猛地站起身,干净俊朗的脸被愤怒和痛苦支配而扭曲。一时间飞沙走石,杀气腾起。
廉杀蹙眉,不明所以。
于他而言,无论枢迟是谁的弟子,都不会左右他对他的看法。
却不知,这才是教对方痛苦的根由。
白袍道士的眼角通红,身后有黑影若隐若现。“那个男人!”他吼道,“那个男人,他背叛大荒愿做幽都的走狗便算了,却让全太虚观的人来赎他的罪!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凭什么!他凭什么!”
“还有你!”他话锋一转,“这已经不是从前了,太虚观在八大门派里面早就没有立足之地,你难道不知道么?!为何不像别人一样,怀疑我排斥我防备我痛骂我!这样至少我,至少我……”
话音未落,刚才还坐着的人忽地改变了姿势,双腿一勾树枝,后腰用力,整个人顺势倒挂了下来。一头黑发如瀑倾泻,遮盖了半张脸的噬影面具底下,一双眼睛正直直看向道士的黑眸。
盛怒中的枢迟被这突然间的举动吓了一跳,还没说完的话立刻咽了回去。对方那看穿猎物的眼神,让他不禁后退两步,只觉面前的人盯着的不是这个身穿六祸的外壳,而是壳里那具灵魂。
“怀疑你排斥你防备你痛骂你,于我,有多少好处?”
“我怎知!”
“与其那样做,不如多个伴,有何不好。”
“多个伴?开什么玩笑。”
“玩笑,你当这是玩笑?”廉杀黑了脸,冷声道,“之前的结伴同行,现在的任务,也是玩笑?”
“不……”
“可记得当初,是你先向我伸出手的?”
“是我……”
“所以这次,便换做我来这么做罢。”
“……”
枢迟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感觉自己如同被盅惑了一般,神智开始有些模糊不清。
目光向上,只见得对面的人嘴唇张合着。而后突然发现,其实刺客的嘴唇也挺好看的。
不知谁曾说过,薄唇的人太冷酷无情,而对方的唇厚实得恰到好处,柔软且不干燥。
这么想着,脸颊顿时变得通红,他心虚地舔了舔下唇。
廉杀正做着生平第一次开解他人,忽然发觉刚才大吼大喊的人在瞧着他发呆。心有不悦,又不好发火,只得把石子大力弹到对方的额头上,阴沉道:“你在看什么?”
枢迟吃痛,蓦地惊醒过来。
身后即将成形的黑影骤然溃散,化烟而去,无影无踪。
仿佛方才那只是一场春梦,忽略了身份忽略了时间。
冷风拂面而过,将那阵莫名腾起的燥热吹散得一干二净。
方才的气势早已去得渣都不剩,面前倒挂着的魍魉逐渐变得真实和清晰,他又一回看向那双深邃又敏锐的黑眸,脸颊微热,有种被窥破了龌龊想法的窘迫感。
“抱歉,”他尴尬地开口,“适才的话没听清楚,能再说一遍么。”
廉杀那张半遮着的面孔仍是冰冷冷的。
然枢迟瞧出来,他只是在对他的心不在焉感到不悦,却没说口。
“我说——”他冷淡地瞥了枢迟一眼,“你就是你,你师父是何人,与你何干。”说罢,双手一握树枝,翻身坐回到树上去,留白袍道士一个人站在树下享受夜里阵阵寒风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