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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生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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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转月移,冰雪化去,绿苗从白雪中钻出。十五岁的谢灵戚一身水蓝色的长袍,背着长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一步两三台阶地蹦了下来。跳下最后一阶台阶时,他停住步子,回过头看向云星阁,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孤峰擎像阁,万木蔽星空。云星阁在半山腰上,俯瞰山底的翠色,在一片青黄中,从袅袅云烟里探出一个模糊的尖角。遥遥远看半山腰的尖尖角,谢灵戚的心里荡起一阵酸意。他站在台阶上,没有回头,耳边传来他亲手挂在长剑上的小铜铃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他眯了眯眼睛,他似乎在竹林中看到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你刚说,你是我教的?”继谢灵戚一句不记得了以后,程修衍半天没有说话。一阵沉默中,谢灵戚缓缓开口。
程修衍道:“师父不怎么管我,我跟着师兄你长大,可以说我会的都是你教的。”
“跟着我长大的?那我会揍你么?”谢灵戚笑道。
程修衍摇头:“你对我很好。”
谢灵戚神色敛了敛,揶揄道:“我小时候还有不欺负别人的时候啊?真难得。”
程修衍也不由轻笑了笑。
“对了,方才听那小将军说我跳崖,这是怎么回事?”
程修衍的脸色陡然间变得难看了起来。
“怎么了?”谢灵戚侧头问道。
“无妨,师兄你不记得了么?”
“我记得……我刚到燕洄山上,一觉起来,我就在这里了。”谢灵戚垂眸道。
燕洄山是上古三大仙山之首,山顶常年万里冰封,在此封印了天下第一魔剑,诛魂剑。前几日,有人给谢灵戚传来了一封密信,里头说在山顶冰河里发现了一种诡异的花,这种花朵艳丽鲜红,在方圆数里的冰雪中显得格外耀眼。奇怪的是,它只在诛魂的封印附近出现。
谢灵戚将信烧了后,转头背着东西去了燕洄山。
“燕洄山,”程修衍轻轻念了句,大概明白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师兄,你知现在是何年么?”
“嗯?”
程修衍接着说道:“仁和三年,若按昭宣七年算,至今已经二十二年。”
昭宣七年,二十二年。
也就是说,他现在年岁三十二了。谢灵戚摸了摸自己的脸,掐了一把,随之好看的眉宇皱了起来。他记得上山时刚过昭宣十三年的冬至,那他现在一下老了十二岁啊。看着程修衍认真的眉眼,谢灵戚不悦地半眯起眼睛。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简直是胡言乱语、不可理喻。他舌尖舔了舔后槽牙,语气平淡道:“你说什么疯话啊?”
程修衍没有说话,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铜币递给谢灵戚。谢灵戚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反复看了几遍,上面的确清清楚楚写着四个大字——仁和通宝。
谢灵戚:“……”
这他娘的假//币吧!?
突然,谢灵戚眼前的色彩开始扭曲,他抬起头,眼前的世界正有分崩离析之势。
幻景符此时已是极限。
虽然幻景符不是什么高阶符咒,但很奇怪,即便再强盛的魂丹元气也不能操控幻景运转多久。谢灵戚眼前一暗,熟悉的场景如烟尽数消失,转瞬又回到了昏暗狭窄的冰棺旁,正好看见焚毁的黄符还在冒着火苗,飘落掉在地上,
谢灵戚将铜币抛还给程修衍:“所以,元和三年,我三十二了?”这一个信息对于他来说还是太多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
他不想组织语言,他只想一头撞死。
“对啊,元和年,天子都换人了。你再躺躺,努努力说不定都能把现在这天子熬过去。”坐在长板凳上的李倦远翘着二郎腿扇扇子,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程修衍斜侧身子,冷冷瞥他一眼。李倦远又像是受了惊的鸟,立马收扇,将腿放下,笔直得坐了起来。
谢灵戚也跟着看向他,脑海里突然想到刚醒那会听到李倦远说过的话,那时候他怎么说的来着?
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耳边再次响起李倦远的话,谢灵戚这才醒悟,原来他死了啊,怪不得躺在冰棺里。但同时不知道为什么,谢灵戚松了一口气。他不是一个执迷过去的人,这一下,心里也不是很好奇被他遗忘的过去了。人都死了的话,计较前尘往事还有什么用。
“所以我跳崖了,死了,但是我现在又活过来了,对吗?”谢灵戚语气很平静。
李倦远一哽:“你接受的还挺快。”
谢灵戚轻轻一笑:“小公子,在下不才,但也比你想象得见过的多多了,什么我没见过。而且不接受的话,我还能再去跳一次崖吗?”
门外不合时宜得传来一阵很有节奏的敲门声,程修衍和李倦远同时抬眼看向门的方向。李倦远手中扇子一转,似乎他很喜欢把弄那把扇子,引得谢灵戚有些好奇地打量扇子。
说来,这个有些眼熟,谢灵戚心道。
他敛下眸眼中的好奇,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双手抱胸:“不过程公子,你说现在是仁和三年,十二年了,燕洄山的事怎么样了?”
“昭宣十八年初,燕洄山之变。有人想借血花分散剑灵,冲破诛魂剑的封印,得到邪剑灵。不过有师兄你,他没有得逞,诛魂现在仍封在燕洄山。但你也是因为这件事才……”程修衍适时停顿,其中深意,不言而喻。谢灵戚脸上没什么反应,挑了挑眉表示自己明白了,程修衍继续道,“此事已了,但我现在遇到另一件事,师兄,我想你应该也会有兴趣。”
“我会感兴趣?”
“是寻安村的事。”李倦远道。
寻安村!
谢灵戚的眼睛闪过一阵惊讶,低声骂了一声娘。寻安村在西南边的一座小山上,葱绿环绕,流水如带,依山傍水的小城养育出了淳朴至善的民风,只是这淳朴至善中偏偏有个例外,就是被村民视为妖怪的谢灵戚。
在到云星阁以前,他和吴叔住在那里。谢灵戚在阵法门上超乎常人得有天赋,同时也异于常人得不受控,经常惹出麻烦来,甚至闯过大祸,打折了村里一个骂他怪胎的小孩的腿。虽然他直到现在也觉得自己没什么错,谁让那小子先嘴贱。但他还是宁愿腿折了的是他,那样就可以在屋里躺一辈子,不用出门面对形形色色的眼光。
不久前,寻安村有一场婚宴。
这本是一桩喜事,但没过几天,刚成婚的新婚郎被发现死在自己家屋里。他被脱光了衣服,两手绑在一起,浑身赤//裸地吊在房梁上。他的脸被人划到几近认不出来,胸前有大大小小数十个口子,活像是一个筛子。
他的尸体过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彼时屋内已经恶臭得村里人都不想进去。而刚结亲的新娘子也不见了踪影。
新婚郎在村里的口碑很好,他姓姜,是村中的大姓,名叫姜昉。
姜昉的爹娘是青梅竹马的娃娃亲,他爹是寒窗十余年的读书人,他娘卖了家里的地,凑钱让他爹进京赶考,可他爹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爹考中了,在丹京当大官,不要他们母子了;也有人说他爹在半路遇到劫盗,早死在哪座山头了。他娘因此疯了,整天在村里到处跑,神神叨叨,逢人就说他爹当上大官了,她要去丹京找他爹。
一日没看住,她从悬崖摔了下去。这一年,姜昉三岁。
姜昉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受家里的影响,他老实,内向,不善言辞。一年多前,他去丹京卖草药,回来却带回来一个姑娘,叫萧佳人。萧佳人的脸和她的名字一样漂亮,大延南疆素来战乱不停,萧佳人从边境一路北上逃命,正好遇见姜昉。
萧佳人很爱说话,嘴皮子利索,对草药也很有见解。姜昉奔波于南北,恰巧会说一些南境的方言,萧佳人觉得投缘,跟着姜昉走了很长一段路。姜昉见她可怜,浑身都是逃亡落下的伤,把她带回了寻安村。一来二往,两人之间生出了情愫。
只是姜昉虽然老实,但家中贫穷,人又不怎么懂得说话,几次想要成亲都被姑娘嫌弃没结成。萧佳人长得漂亮,又会说话,哄得村里人都很喜欢她,姜昉本就觉得自己配不上萧佳人,几番逃避。最后敌不过全村人撺掇,他们成亲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才成亲,姜昉就死在了家中,萧佳人也不见了踪影。
程修衍说:“之前在屋里的金簪上找到了姜昉的碎魂,只剩很淡的一部分。村里的人说那是成亲前,他送给萧佳人的。”
一时间,谢灵戚心里掀起微波的酸楚。须臾,他坐在靠椅上,长出一口气,平了平心情道:“也就是说,成亲之后萧佳人拿簪子刺死了救她的姜昉。可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杀了能帮她的人,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金簪上没有血迹,甚至没有怨气,我认为凶器并非金簪。”程修衍面色严肃,眸色很深地看向谢灵戚。
谢灵戚突然想到,程修衍家世尊贵,现在应该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官府捕快。而且程修衍完全有当御士的能力,如果事情简单,就不可能送到他这种人手里。
在过去几年中,同样的事在寻安村发生了好几回。都是相似的情景——刚成亲的新婚郎,在成亲后几天,被发现吊死在自家房梁上,胸前有数个口子,尤其心脏处。而那些新娘也都不见下落,怎么也找不到。这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外头什么妖魔鬼怪的传说都有,直到闹到了天子眼前。所以程修衍不得不重视这事。
“要不是那位站着说话不腰疼,坐的太舒服了的天子事多,谁愿意管这事啊?吃力不讨好。”李倦远白了一眼。
程修衍警告似得瞥了他一眼,李倦远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看了谢灵戚一眼,转过身去不再多说。
新婚横死,新郎十之八九是被自己满怀欣喜迎娶的新娘子所杀,带着最深的怨气裸挂了在房梁上,几日才被人发现。谢灵戚脸色有些凝重,如果这话不假,此刻的寻安村就是一个怨气交结不散的大熔炉,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不过,如果不是金簪所杀,为什么他还留在那里不肯走?唯一的可能……莫非他还有什么执念?”谢灵戚向后靠在靠椅上,翘着二郎腿,边晃着细长的小腿边咬着他不知怎么被修整的干干净净的指甲,心中疑惑。
一是疑惑寻安村这事,二是疑惑他向来坑坑洼洼的指甲怎么会这么平整,看得他好不适应。
程修衍一顿:“师兄应该了解过寻安村的习俗,新婚夜时,新娘要亲手取下新郎的发簪、发冠。”
按照寻安村的习俗,新婚夜时,新郎掀下新娘的头纱,新娘亲手取下新郎的发簪或发冠,互相保存,以示一生一世一双人。一直以来寻安人以此寄托美好爱情,所以姜昉花费半辈子积蓄,在成亲时送了萧佳人一柄金簪。哪怕最后他成了碎魂,也要缠在金簪上。
李倦远觉得好笑,插嘴道:“他有什么执念还不明显么?谢哥,你是不是没送过心上人东西啊?”
谢灵戚努了努嘴,很不高兴:“怎么说话的?我以前可讨小师妹喜欢了,我们云星阁,有个姓齐的小师妹,还送过我她自己做的香囊呢。”
此时,程修衍本来像长在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眼底不显得露出一阵不悦。他半垂下眼皮,没有说话。李倦远瞥见程修衍表情,心道真是废物点心。哼哼了两声,回呛谢灵戚道:“可把你嘚瑟坏了,快二十年前的事,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谢灵戚瞧了他一眼,觉得和他争论好没意义。索性全当他嫉妒,没再理他。他换了个坐姿,手背撑着脑袋,整个身体偏向程修衍,问道:“你刚才说找到了簪子,除了金簪,还有另一把簪子存在么?”
“是一柄红玉簪,通体黑气,血色凝珠。”程修衍没有多说,他知道,谢灵戚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正如程修衍猜的那般,听到这话,谢灵戚瞪大了眼睛,猛得站了起来,甚至乎脑袋险些撞上房顶:“你不早说!行,这事你师兄我替你解决了,我们什么时候去?”
“只要师兄愿意,外面现在已经备好马了。”程修衍一顿,微微笑道,“顺便提一句,齐师妹九年前便成亲了,如今儿女双全,师兄不必挂念。”
谢灵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