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香火八 ...
-
天火灭了,寻安村里已经是一片惨状,村子上面滚滚黑烟还没消散,黑压压一片。靠近老树的房子被烧得只剩了梁柱,一片颓然。不远处,人群聚在一起,声音混做一团,有人在被烧去了大半的房子前嚎啕大哭,有人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唏嘘不已,也有人抱着自己家人庆幸一家人都还在……
谢灵戚望着他们,他向来不喜欢面对这种阖家团圆的场景,收了棋子,抱着棋盘,不动声色地将斗笠重新带回脑袋上。没有多久,这些死里逃生的人又往大火的中心,也就是村南老树下走来。
聚集成团的人群很快把他们几个人围了起来,堵住了他们的路。突然有人大声咳了两句,人群散开,让出了一条道来。老人拄着木棍,佝偻着腰,腿上裤子烧没了半截。两个年轻人扶着他,没什么肉的小腿上一片烟黑,步履蹒跚朝谢灵戚走来,喜眉笑眼地牵住谢灵戚的手:“恩人……恩人呐!你,你就是我们寻安村的恩人。”
听到声音,谢灵戚就知道他是谁了。老人是寻安一带的乡贤,人称赵三爷,如今九十多岁的年龄,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当年也是他在村门口一眼就认出谢灵戚。谢灵戚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赵三爷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笑得快要看不见了,像是家中长辈一样,慈祥地抚摸谢灵戚的手背,枯瘦到只剩骨头的手掌蹭得谢灵戚打了个颤。赵三爷没注意他的抵触,语气深长道:“恩人,你是我们的恩人。我们平时都谨小慎微,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老天爷突然这样降罪我们。还好他老人家有眼,没有绝我们的路,派你来救我们,来救寻安……”赵三爷的手指碰到了谢灵戚的手腕,冰凉、僵硬的东西让他心生好奇,手指不动声色地描绘出熟悉的图纹,声音也小了,很快就停了下来,
他面色一沉,刚才还炽热的气氛因为他陡然变得不对劲起来,围在后面看热闹的人都在忍不住嘀咕。赵三爷脸上皮肉紧绷,握着谢灵戚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程修衍发觉情况不对,往他们这里走了过来,谢灵戚不动声色地侧过视线,程修衍立刻停了下来。他聚精会神地盯着谢灵戚被握住的手,脸色阴沉,手也悄然放在剑柄上。
“怎么了三爷?还没摸出来吗?”谢灵戚淡淡道,他很清楚赵三爷在想什么。
他一岁多被带到寻安村,那时候身体就很不好,常常高烧难退。年幼时候的他每次发烧,就会昏死过去,甚至浑身抽搐,吴叔后来说那时候很害怕,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就算好不容易醒来,很小一碗的南瓜糊,他喝不了两口,就会吐个昏天黑地。吴叔寻遍了附近所有的郎中,可没有一个不摇头,念着怪哉怪哉离开的。
这时候村里的人还不知道他日后会怎么样,都说他太可怜了,路都不会走就没了爹娘,现在整天病蔫蔫,也不知道还有几日活头。许是打心眼里心疼他,凑钱给他打了这对银镯子。镯子外圈的图纹来自古时寻安地带的图腾,以仙鹤为形,寓意长寿;而内圈则是一个小小的‘昀’字,望小谢子昀无灾无难,健康长寿。这对镯子,他带到现在。
听到他的话后,赵三爷的动作变得僵硬,握着他的手掌心发凉,什么也没说,老鼠一样的眼睛瞪得很大。颤抖的手一把扯开谢灵戚的面巾,果不其然是那张和几十年前如出一辙的脸蛋。
谢灵戚的脸不算出众,他爱笑,说话时嘴唇总是上翘的,恰似江南水雾里游船吟诗的玉面君子。但他不说话时,整张脸彻底放松下来,阴隼的眼睛没有任何半点笑意,淡漠的神情像是蔑视,瞧不上任何人的蔑视。就像现在这样一般。
老人被他看得后退一步,面目突然变得可怖起来:“你……果然,果然是你!谢子昀,你个妖孽,你个灾星!你怎么还敢回来!”
听到谢子昀三字,周围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灵戚觉得有些好笑:“赵三爷,你变脸也忒快了吧。”
“你别叫我!”赵三爷瞪着他,“你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要把灾祸引给我们,你恨我们吗?谢子昀,你个扫把星,你出生就身负诅咒,还嫌身上的孽不够吗!”
谢灵戚一把将手抽回来,同时另一只手摁住了程修衍准备拔剑的手。他的眼尾上扬,眼袋像是赘肉堆在眼下,上翘的嘴角更像是讥讽。随手解开了下颌的绳子,把斗笠抛给程修衍,他明明笑着,声音很轻但却叫人背后一阵阴冷:“你说的没错,我恨啊,我恨死你们了。啊……不过,一把火你们都处理不了,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你!”人群一片哗然,议论的声音更大了,赵三爷被他这副模样气得满脸红,指着他的手不停打颤,一口气没顺上来,咳个不停,“你这样的畜牲,那时候就应该让你死了算了!”
谢灵戚不以为意:“后悔了?可惜,老子命大,死不了。”
“谢灵戚!”刘冶快步上前拽住他的手臂,将快要和村民大打出手的人拉回来了两步,高半个头的身体挡在谢灵戚面前,“死疯子,你能不能别冲动啊?你这时候发疯,到时候我们谁都走不了……师父,你跟他说说啊!”
程修衍却道:“师兄,我信你。”
闻言,谢灵戚看了他一眼,整个人愣在原地,继而低笑了两声。
刘冶有些不理解,不自觉拔高声音,恼道:“师父!现在不是你该跟着他一起发疯的时候。”
说完他便后悔了。程修衍望着他,眼神冷冽,薄唇微微一动:“阿冶,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奉人云亦云为圭臬,你倒还要教训我么?”
刘冶张了张嘴,声音小了下去,不敢再说什么:“弟子不敢。”
“好了,香香也没那意思,别搞的跟要吃人一样。”谢灵戚望着人群,懒懒道。哪怕这师徒真打起来,他也不想多看一眼——反正都是程修衍压他一头,有什么好看的。赵三爷撑着拐杖,愤然离开,谢灵戚听到人群中不休的议论声,越来越清晰。
“他就是那个三十年前被赶走的灾星?咦,别说,长得还不错啊。”
“哪个妖怪不漂亮啊?而且他算什么好看,你看他旁边那个,那样才勉强能算得上好看吧。他啊,叫人丑事多。”
“我记得我爹娘以前还给他家送过米,没有我们,他早就死了,现在来烧村子……我呸,没良心!”
“他以前不就烧过人家家吗?那卖猪肉的还护着他,可笑,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术。”
“谢子昀?我爹以前说他是一条养不熟的狗,果然啊。”
“妖怪!赶紧滚!”
……
场面嘈杂,望着人群中声音大,但年岁不大的生面孔,谢灵戚叹了口气,准备上前友好地和他们聊两句。刘冶猛然拉着他的袖子,偷偷瞄了程修衍一眼,很小声音说道:“谢灵戚,祖宗,你真是我祖宗哎!这事没完的话,你也得惹祸上身。”
谢灵戚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哦了一句,没有说话。
“哎,你们看那!那,树……老树树顶,树顶有火星!着火了!”人群中一个女人指着后面那棵古树,惊恐地往后退。火星踩在树顶上,像是孩童活蹦乱跳,不过几秒,古树便再次烧了起来。村里人现在哪还管得了妖怪不妖怪,顿时散作一团逃命去了。火沿着原先的灵线,很快烧进了村里,短短两三分钟,便烧红半边天,甚至比上次来势更加凶猛。
不可能,天火阵的火都灭了,包括阵物,哪有复燃的可能。这下连谢灵戚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除非……除非他一开始就想错了,天火阵的阵眼不是古树,古树只是幌子,真的阵物另有其物。可这里除了古树,什么都没有,到底是什么?找不到阵眼,恐怕过不了多久,寻安村就得烧成灰烬。
炽热的烈焰冲天,火星像是顽皮的孩童四处乱跑,火海中,一团黑气轻飘飘来到了他们面前。谢灵戚身上那股被架在烈火上烤着的热意骤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
她们来了。
几个没有脸的女人从黑气里面缓缓飘了出来,她们基本上都穿着大红色的衣服,脸上像被人用黑墨胡乱地画上了几笔。其中只有个子最小的穿着漂亮的粉裙,转着手上的纸伞,笑声清脆:“漂亮哥哥,又是你呀,好久不见,怎么变这么狼狈了?”
谢灵戚也笑道:“不久,也就两个时辰没见。小白花,见笑了啊。”
小白花嘻嘻一笑:“漂亮哥哥,我可告诉你,现在我姐姐都在这里,你欺负不了我的。”
顿时所有女人看了过来。
谢灵戚心道:得,一下成欺负小孩的坏人了。
“我刚听到,你是谢灵戚?我听说过你,听说你很厉害。”牵着小白花手的女人声音异常沙哑,“百闻不如一见,的确厉害。但你应该也清楚,凭你一己之力,破不了这个火阵。”
“这阵的确厉害,我自愧不如。”谢灵戚手臂夹着棋盘,空出手来重重鼓了几下掌称赞,“但你不也说嘛?我也挺厉害的。”
手上捏的棋子被他弹到了半空,在场的人无不顺着飞起来的棋子抬头。翻滚着落下的白子正好落在玉洛枰的天元,谢灵戚指尖一点,棋盘伸出白线缠住了他的指尖。
见状,女人叹了口气:“可惜了,要是你不拦我们的话,我还想和你好好谈谈。”
谢灵戚抿嘴:“不可惜,我不会跟女人说话,我们没什么能谈的。”
几个女人相视,登时腾跃而起,在空中凝结成了人形黑影,如是一个娇俏女人,手腕翻动,像是在跳一支极美的舞。女人妩媚一笑,像是天女下凡,身姿曼妙,身上披着飘飘纱衣,下一秒毫不留情地朝谢灵戚冲了过来。
谢灵戚直勾勾盯着她的手,若是个普通人,这定然是双极其漂亮的手。可在谢灵戚看来,它是一把利刃,又细又长又尖,时刻都能割断他的血管筋脉。他的无名指推动一颗白子向右上移动,棋盘上跃出的白线代替谢灵戚牵住了她的手,白线一旋,手臂被扭成了一个畸形的形状,那黑影立马消散了。
但没过一会,她又在空中凝成了原来的模样,又长又尖的手再次朝着谢灵戚抓去。
这时,程修衍一拔长剑,运轻功跳到了半空,锋利的剑身从女人腰部切了过去。可女人还是像先前那样,只是消散了几秒钟,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程修衍向后退了两步的距离。
程修衍和谢灵戚,两人一剑一棋盘,分别站在黑影前后。刘冶躲在谢灵戚后面,觉得自己再不为师父做点什么,那就是大逆不道了。可他没有魂丹,没有轻功,甚至都打不到那半空中的玩意。
他一咬牙,取出了自己的佩剑,大叫一声,用尽全力甩了出去。剑光一闪,连黑影的边都没碰到,径直飞了过去。虽然准头差了些,但能看得出,刘冶力气的确挺大,飞过去的剑一瞬间就没入了古树的树干。
目睹全程的谢灵戚看傻了,手上的棋都差点下歪了:“程修衍,这他妈就是你说的剑法不错的弟子?你要是不会教,别给云星剑法丢人!”
程修衍耳边是大火灼烧和黑影漂浮的声音,没听清谢灵戚说了什么:“师兄,你方才说什么?”
谢灵戚气笑了,拔高声音再次喊道:“老子叫你别丢人!”
莫名丢人的程修衍:“?”
这剑是刘冶扔的啊。
始作俑者也不敢说话,只能在心里悄悄给他师父道了个歉。
黑影若有所思地打量现在的情势,她的身体分裂成了两个人形,朝前后飞去,打算分别击破。程修衍看了眼避开他视线的刘冶,还是没明白谢灵戚刚才那话什么意思。黑影朝他而来,他下意识挥手中长剑,黑影不敌锋利剑刃,再次化为黑烟。可不过一会,她又会笑着凝聚了起来。这东西好打,但是很难缠,这么耗下去只会被耗尽体力。另一边,谢灵戚安然不动,手中紧紧攥着几颗棋子,白网中两根白线在空中同黑气拧缠起来。
一瞬间,棋盘上的棋子几乎要跳起来,谢灵戚本就凌乱的头发一下被震得散开,他面无表情地将其镇了下去:“在我的玉洛枰上,什么时候允许你等邪灵撒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