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妖》啾啾不听劝

1、重生一

　　他已经不记得他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好好睡过一觉了。

　　谢灵戚还记得在他四岁生辰夜里，很晚才回来的吴叔故作神秘，故弄玄虚地把东西藏了好半天，吊足了他的胃口。等他都快要哭出来时，装不下去了才朗声大笑，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他十分惊喜地拍着手，在屋里上蹿下跳起来，他很久没吃过好吃的肉包子了。囫囵吞枣地吃完肉包子，他躺在床榻上安安沉沉地睡了过去，那天夜里，难得没有梦见恐怖的妖怪。可第二天天还灰蒙蒙的，他便醒来，周边一切都变得很陌生，他试着喊吴叔，很久，身边都没有一个人。
　　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是他又被抛弃了而已。

　　从那天起，十几年来，谢灵戚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安稳觉。他不敢睡，他害怕睁开眼发现自己又躺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害怕他又被抛弃在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昨天夜里，燕洄山上下起了好大的雪，天寒地冻间，他一个人缩在山洞里。好在他有先见之明，雪还小时，就去捡了不少柴木进来，生起的火虽说不算太大，但他躲在最里头，生着火，还不至于被冻死。只是披着厚重的袄子，他仍觉得冷，他想暖暖身子，把随身带着的烈酒架在火焰上热了一番，喝了两口后，他便打了个酒嗝。恍惚间，他睡着了，少见得睡得很沉。

　　但没想到醒来就成了这样。

　　谢灵戚睁开……
　　等会，他眼皮努力向上抬，他再睁！

　　还是没能睁开眼睛。

　　完了，睡太久了，忘了外头还冰天雪地的，这下好了，眼皮被冻住了。谢灵戚有些想哭，不是吧，这么丢人的事也能发生在他身上？这出去不得被那帮人嘲笑死啊？

　　“谢灵戚啊，”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忽然那人啐了口，低声骂道，“两王八蛋，他不会蒙老子吧？”

　　还在跟眼皮作斗争的谢灵戚突然感觉两眼一抹黑——莫名其妙。那人胡乱得说了很多，但他的声音似远又似近，谢灵戚听了半天，只总结出了两件事，这是个声音雄厚的大老爷们，以及，这是个丹京人。官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股起承转合的腔调。虽然谢灵戚没有去过丹京，不知道这种腔调是什么，但只要一听到，他就知道是丹京口音。

　　男人像是感觉不到口渴，左一句右一句，想起什么说什么，毫无关联得说了很多很多。直到这一会儿，谢灵戚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现在不仅睁不开眼皮，而且手脚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极其僵硬。他不会冻僵了吧！谢灵戚心中一惊。他试着抬手，又试着踢腿，再试着吸肚子，最后甚至想要坐起来。挣扎了半天，他仍是死尸一具，半点都动弹不得。他的眼睛睁不开，眼前一片漆黑，呼吸也由平缓到微急促，胸腔上一阵诡异的压迫感，像是有几吨石头压在了胸前，让他有些提不上气。

　　男人终于停了下来，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在地上摸索起来。但他那张嘴却一秒没停地不断嘀咕着，可能是没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不咸不淡地骂上了两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谢哥，你躺这里八年了哎，我等你八年了。就是说，如果你已经去投胎了，现在都已经八岁了。你这么躺着，不累啊？也对，你有什么累的，你又不知道。难道是说你这腌臜的魂，真被哪条野狗看上叼走了啊，那可不行。”

　　“我跟你说，我起先虽然知道程修衍是个疯子，没想到他疯成这样了。不愧是你师弟，真是师出同门，家门不幸。我之前就告诉他了，要落叶归根，入土为安，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好说歹说，他都不听，修你们这道的，不讲究凡人的入土为安吗？这是大不敬的啊。”

　　程……陈？程？什么玩意？

　　很好，一觉起来多了个笑料不说，还平白多了个便宜师弟。

　　什么师弟啊？谢灵戚的头有些发怵。延朝修仙求道的人很多，凡人都想长生不老，过活神仙的日子，即便是千古一帝也难逃俗愿。但要说人只靠跟着师门修炼，就能得道成仙，那他娘是放屁，那根本就是江湖骗子为了骗钱的话术。他们这种真正能搞出些名堂来的道士，身内天生有一魂丹。书中对魂丹没有具体的描写，只知道它与人魂相融相织。若没有这魂丹元气，哪怕是修炼百年、千年，也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而今真正有魂丹的寥寥无几，所以大多数人只是进了江湖骗子的圈套，花费毕生精力，浑浑一生活在黄粱美梦中。

　　谢灵戚从小就是天赋异禀那一挂的，小时候随手摆的几块石头，都是个能困住生灵的阵——他常常用这个抓蟋蟀玩。不过那时候他以为大家都这样，他到处喊同村小孩一起玩以后，后来，村里人都把他当成怪物，都不再跟他接触了。同龄的小孩更是在看到他时，扭头就跑。等到他进了云星阁，才知道其实他和别人不一样。

　　而延朝有数不胜数的道观，真假参半，云星阁是其中之一。但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它不是个纯粹让道士修行的地方。云星阁由朝堂牵头合创，说是道观，不如说是个发放俸禄的部门，自创立起便对凡人充斥着“歧视”。

　　进云星阁的人一般不会超过五岁，而且在每年年末，云星阁还会有一场很大规模的“庙会”——其实是打着庙会的名义，开擂台赛考察，所以他们都叫它冥城庙会，也没少因此被师父教训。要是表现不好，没过考察的话，在大年三十那天早上，阁主会拎上他的包袱，亲自送他出门。
　　最后留下来的人，十六之后会被编入朝堂名册，也就是云星御士——魂丹元气灵力强盛，畏惧苍天，畏惧生灵，为天下人身先士卒。这铁饭碗，一端起来，就要端到他们动不了的那一天。

　　不过，这也纯粹是放屁。

　　什么为天下人身先士卒，他们又不是圣人。云星阁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天子。

　　数十年来，被选进云星阁的人极少，有的看不上云星阁为皇帝瞻前马后的狗腿样，有的魂丹元气、资历本事样样不足，所以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云星阁只有不到八十个人，御士更是只有四十人。

　　云星阁是个规律多到就差规定一顿饭要吃几粒米的地方，谢灵戚自幼玩性大，静不下心，坐也坐不住，常被同门称作山猴子，自然不愿意继续待在那。所以他故意在最后一年没通过考察，离开了云星阁，没有成为御士。他在云星阁待了十多年，同门师兄弟于他，都是家人一样的存在，山上有哪些人，谢灵戚清清楚楚。什么时候多出这样一号姓程名衍的师弟了？

　　或许是他醒太久了，冰化了，他的眼皮轻松了很多。一股内力流畅行于体内，胸膛的压迫感全无。他这才有了活过来了的感觉。谢灵戚试探性地张开眼睛，借着光他看清身边的确坐了个人，眼前慢慢清晰，他看清这男人身形文弱，杏眼浅眉，穿着华贵，他挪身子时，还能听见微弱的铃铛作响。
　　看来是个家境不错的贵公子。

　　“你…你刚说什么？”谢灵戚刚开口，自己就先愣住了。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破了，声音格外沙哑不说，喉腔震动时还隐隐作痛。而那人眼睁睁看着他‘死而复生’地睁开了眼睛，早已吓得七魂没了六窍。听到谢灵戚的声音，手中的折扇更是直接摔在了地上。

　　“你怎么…上来的？”谢灵戚又问道。这小贵公子穿的很单薄，就算外面的雪应该停了，这样也不怕被冻死么。

　　可是这位小贵公子毫不领情，害怕得连捂住口鼻，屏住了呼吸，杏眼瞪得极圆，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妈呀，真有鬼啊！他想道。

　　谢灵戚用尽全力翻了个白眼：“你在想什么啊，我又不是僵尸，你捂住了也没用，我眼睛还能看。”

　　为了证明自己，他将眼球上下左右转了个遍，但发现这位小贵公子抖得更厉害了，只得作罢。最后还不忘转到他那边，瞪他一眼。谢灵戚本还想说什么，如今也不想再开口了。虽然他现在这个声音的确不中听，的确是有些难听，但也不至于让人出现这种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吧。

　　他没再理这小贵公子，开始往四处看去，才又一次意识到不对劲。他睡着之前，他还在燕洄山狭小的山洞里，可现在，这是哪？他现在应该还是在一个很狭窄的地方，顶上很矮，高度恐怕只够一个人站起来，这里面的空气也因为这种密闭，显得很压抑。在他两边，一边是墙，另一边则是一条木板长凳和竹编靠椅，靠椅上还挂着一床薄被，小贵公子此刻正缩在靠椅上，后面是一摞搭得很高的杂草堆，搭得严严实实，他像是被藏在这里一样。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正好贴在他的耳边，眼睛一斜便能看到。这是一张黄符——谢灵戚从小在封印术上天赋异禀，尤其在摆阵和符咒上，所以这种东西对于他来说，就是吃饭的筷子。黄符上的图形和文字都是用朱笔画的，猩红得刺眼，笔锋凌气狂乱，随意中透露着阴森。谢灵戚心里咯噔了一下，偏过头去多看了两眼，看到黄符上缠着的红绳，才终于确认，真他娘是魂封印。

　　魂封印，顾名思义，以印封魂。人死后魂魄离体，而脱离了身体的人魂无灵识，会四处飘荡，直到受到吸引朝奈何桥去投胎转生。用魂封符和红绳制成魂封印，游荡的魂魄会被困在结界内，在里面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找出路。这种封印术不让魂魄消散，不让魂魄转世投胎。
　　但这玩意一般都用在死人身上啊。

　　贴在活人身边多不吉利啊。

　　谢灵戚心里有些莫名其妙，莫非魂封印摆错了，让他和哪个倒霉蛋换了灵魂？他撑着坐起来，手上被冻得一激灵，他才发现他现在是躺在一个几近透明的冰棺里。冰棺冒着寒气，红绳缠绕在整个冰棺上，上面贴着几张画得狂乱的魂封符。谢灵戚心一凉，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了出去，跌坐在地上。虽然他一直自称降妖除魔的侠客、道士，但天地有道、万物有灵，谁不怕惹上这种麻烦？因此他向来忌讳。谢灵戚撑着冰棺站了起来，朝着里面连连拜了好几下，心里默念了十几遍抱歉。

　　希望看他一片诚心的份上，望这……这不知道哪位爷爷奶奶，别多计较。

　　“你...你在干嘛？”小贵公子终于回过神，找回了自己还在颤抖的声音，“你们，拜自己也有用吗？”

　　“什么拜自己？”他的动作一顿，缓缓直起了腰，昏暗的光从墙上的烛灯照在冰棺里，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低下头，声调微不可闻地打起抖来，“你是说，这是我的棺？”

作者有话说

　　官配不拆不换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