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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顺州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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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策往脸上摸了些泥,搀着颤颤巍巍的王武上前。
这几个守门人虽然喝得烂醉,却还记得自己好像是有这么一个职责。
“啊哟,你们是哪来的,怎么大半夜了还哆哆嗦嗦在城外晃悠呢?”这说话的将士自己也在摇晃,几个人互相扶持着站起来盘问,见王武摆手,音节模糊说不了话,慢悠悠转向申屠策询问:“怎么回事儿,哑巴?”
申屠策忙点头,担忧看向王武:“我们家在迢城,前些日子战乱内迁。我兄长有疾,近日离家,在漠北各处漂泊,吃不饱穿不暖,因此病情加重,手足颤抖不止……”
王武的手足极为自然的颤抖,额头冷汗落下,要不是申屠策事先知道,还真分不清真假。
夜半进城本来可疑,但王武歪打正着演技太好,这几个喝得轻飘飘的将士已经信了,他们让出道路,还有人关切道:“离城门不远就有医馆,带你兄长去好好看看啊,哎,瞧,可怜见的。”
申屠策连声谢过正要进城,却有一人从他们身后拐出,捻着胡子呵斥一句站住,却不动手,只是站在原地贼眉鼠眼上下打量。
申屠策明白他的意思,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可怜道:“军爷…我父母双亡,连日赶路,身上只有这些,都孝敬给您。”
小胡子接过碎银,看上去颇为嫌弃:“还算懂事,去去,你们漠北三城来的尽是些穷酸鬼。”
一切都进展的还算顺利,申屠策虽然不满这人刻薄模样,却也只能顾全大局陪着笑脸进去。
他放开王武让他好受点,却察觉暗处有些动静。申屠策手中握刀,警惕转身正要质问,王武先一步拦在申屠策面前。
“少将军,是我。”原来是白日进城的李寺,王武这才重新退回申屠策身后。
这里不是个说事的好地方,李寺白天已经查探一番,转身让申屠策跟他走。
从巷口绕出是豁然开朗的河道口,月光溶溶混合着华灯落在河面泛起雾霭,画舫之上箫笛笙歌,岸边垂柳直下,伴随着清风水面粼粼。
申屠策双眼微阖适应闪烁的波光,他驻足欣赏,身边李寺适时说出他今日探得情报:
“北军问粮草,去见太守、州牧或是粮官都有道理,属下却跟随张申至府衙,门前衙差阻拦,只能离去。后来我又去了酒楼、客栈、布告处打听粮草却没有一丝消息,属下觉得奇怪,直到听见迢城乡音,询问老乡,才得知许多从迢城到顺州的居民无处谋生,找不到地方睡觉的,都被招揽去了一处地方武装,靠近顺州边界山地,圈地拥兵,自成山寨,大抵我们的粮食就被他们抢去吞了。”
远眺时第一眼落在对岸,那边灯火如昼,桥的这边却黑灯瞎火,少有人此刻点灯。
“亭台楼阁,柳榭歌台,景似江南。”申屠策指了指对岸,又指自己所在:“阑珊灯火,津堠岑寂,隔了一条河,天上人间。”
“普天之下皆如此,少将军,您见得少。穷苦人家的女儿卖去做妾,儿子卖去做奴,太过常见。入军杀敌立功,读书金榜题名,寻常百姓要想到对岸去,只有这两条出路。”许多无奈掩盖在李寺稀松平常的不以为意里。
“我管不了普天,却不能不管我迢城的百姓。走吧,他们在此一定有聚居,带我去看看。”
锦衣玉食者喜哀曲,箫笛凄凄,管弦泣泣,申屠策带着两人转身离去。
他们穿梭过几个小巷到达顺州安置的收容所前,说是收容之所,但目之所及大多房屋已经满目苍穹,房门掩映,能窥见里面住的大多是女人与孩子。三人一直往里走,不远处篝火燃烧,初春寒风,这群汉子们裹着衣物草席围在火堆旁挤在一起取暖。
申屠策光知道他们呆在迢城不安全,却从未想过离开迢城会过得这样凄惨,他隐忍难过握住拳头,轻轻到一个男人身边坐下。
这人抬头看他,见他年纪不大主动拉扯着他更靠近火堆:“小子,你刚从迢城来?前线战事怎么样了,知不知道我们何时才好回去?”
戎军退出陋山之外,本来已经可以回去,但戴巽害怕合为鞅后的戎狄会揪着空挡再次进攻,关内有变粮草无法供应,怕吃不饱的将士们很难再分心照顾迢城。
他没法给出保证,只能安慰:“快了…快了…”
所有人都说快了,都期盼着归家之期就是明天,这位大哥憨笑一声没有追问,反而嘘寒问暖:“你是半夜进的城,顺州太守白日在桥头施粮两回,错过就没有了。吃过饭了么,你要是饿着,我这里还有馕饼。”
大哥伸长手臂取过包裹正要打开,申屠策抓住他手制止:“我吃过了,您留着吧。来时听说顺州城有一处山寨,去了就有吃有喝温饱不愁,这样的好事,为何还有这么多人留在这里?”
“小子,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听见申屠策问这个,他皱眉摆手,很不认同:“都是些山匪强盗,要不是有些人见不得老婆孩子挨饿迫不得已上山头换食物,这群乌合之众哪里能拉起一支民兵队伍。”
“可是大哥,我来时听说的这群人是顺州城里的起义兵,我初到此地也知道那群达官贵人享乐无度,沿途有人传山寨里的都是义匪,是为北军待遇鸣不平才举旗招兵买马,难道都是谣言?”
听见申屠策这样问,这大哥生气极了:“我听你口音知道你是我们迢城来的,迢城的百姓怎么会相信强盗的谎话!北军在前线替我们打仗,保护我们的家,这群强盗凭什么可以喊喊口号就代表我漠北的将士?我看你的样子也是个有文化的,这等鬼话连篇你也信,怎么还没我一个文盲明白道理!”
李寺王武听见这话就要上前理论,申屠策使了眼色按住他们。
他正要道歉,连着身边几个汉子一起围了过来苦口婆心劝说:“小子,你年纪轻轻有手有脚,去城里做些活计也能填饱肚子,再不济挨几顿饿也没有关系,可千万别上那山寨呐,那群人没按什么好心…”
围过来的面庞各异,可字字句句都是真切与忧心,落难于此却依旧对彼此关怀,字字暖心。
申屠策忍不住酸涩了眼角,他半跪朝向百姓,兜帽滑落,眼中饱含歉意:“我…愧对迢城百姓…”
大哥离他最近,为他的举动而感到不知所措,扶他起来看向他的眼睛,正欲安慰却察觉不对,惊退几步开口:“少…主?”
“诸位,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解决那群山匪。他们打着北军的旗号暗地里与吕氏勾结,欺上瞒下,克扣军粮,叛国通敌,罪无可恕。乡亲们,你们受苦了…前线战事焦灼,我无法给你们一个确切的日期返乡,但我在此保证,迢城的百姓,即便异国他乡,也一定能吃饱肚子!”
有人惊呼:“哎哟,少主,您小声一些,万一此处有别人!”
这话惹得许多已经湿润了眼眶的男人们破涕为笑,身边王武被他们感染,笑着笑着又呜咽起来。李寺骂他没出息,王武擦擦眼泪,又傻乐傻乐的笑了。
申屠策没空再查探情况,也不想再试探下去,他环视众人告知:“漠北是我们的漠北,管他是不是国门,此时此刻他只是我们的家!乡亲们,北军已有万余兵力驻扎顺州城外,今夜剿匪,明日你们就能吃上热饭!我不管这里有没有外人,只向你们求一件事!”
“我需要一个熟知山匪营地所在之人随军,剿匪此行内外凶险,刀剑无眼,此人性命我无法保证,迫不得已,不知谁能担当此任?”
大哥人就在最前,他在此起彼伏的“我去”声中站在最前,推开身边众人目光坚定:“少将军!我年轻时也参过军,现下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让我去吧!”
申屠策极为认真向他行了军礼,点了点头。
他令王武即刻去城门处吹响暗号,留大哥关江眠在此等候,拜别众位乡亲,带上李寺直奔衙府而去。
路上他问李寺怕么,李寺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刀鞘破败的北刀,鼻息轻嗤,低声回了不怕。
知道少将军带他去府衙是为了将关在监牢里的问粮将士救出来。夜闯衙府,只他两人,少将军够狂,那他又怎能不敢!
“李寺,回了迢城,我央求小叔换把新刀,我知道你们都将其当作宝贝,你要是死了,我就把它送给王武了。”
少将军的小叔,那可是北军里最无敌的杀神,他用过的每把刀,都不知用多少敌人的鲜血开过刃。
顺州桥青石铺就,李寺转头再看一眼水面上穷奢的画舫,微笑没有应答。
两人煞气毫不遮掩,一路猛进靠近府衙门前。月色苍凉,东方将白,火光渐弱,数十府兵已经排列举刀至门前,为首恰是不久前受贿几块碎银之人。
他那两撇胡子高翘,眼中恍然大悟,眼见申屠策疾速靠近,他懊恼呼喊一声:“竟然是你!”
斩霜刀出鞘,金饰银光赤血,他脚步甚至未稳,抬手轻振抖落刀上污秽,那一抹未尽的月光沐浴周身,邪邪一笑,语气温和:
“让开。”
哀曲若丝,化作腥气随风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