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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深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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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花五娘挎着只精致的小食盒缓步走在青石桥之上,桥下的水流潺潺,被明澈清冷的月光一映有些晃眼,一个恍惚间,花五娘余光仿佛看见里岸不远的地方,趴浮着一个瘦小女孩的身影,随着水面晃呀晃呀,像是在母亲臂弯里轻轻摇晃,显得那么安详温暖。花五娘脚步不顿,微微侧头在看,那有什么小女孩,只有被夜风吹动的涟漪,时不时碰碎水里月亮的倒影。花五娘轻启朱唇,轻声哼唱,悠长神秘的旋律如有形有质般再空中盘旋,再缓缓散去,月亮慢慢隐入云层。雾渐起渐浓。花五娘依旧缓步,身姿慢慢没入雾中,那神秘的旋律也渐行渐远。
花五娘走进盛寡妇家中时已经是午夜时分,四周的屋子都关了门熄了灯静悄悄,只有盛寡妇的房子门户大开,隐约有些昏暗的油灯光。
堂屋正中间地上放了块木板,木板上,躺着的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不同于那日见到的羞怯,此刻的她双眼紧闭着,几缕头发粘在脸颊,因为经常劳作晒得有些黑的皮肤,也挡不住此刻泛起的铁青色。她就安安静静躺在哪,瘦小的像朵还未来得及绽放就枯萎的花朵,毫无生机。张大丫的脸旁边放了盏油灯,盛寡妇坐在地上,佝偻着背借着油灯昏暗的灯光,专注的看着张大丫的脸。意识到有人进来,盛寡妇也不抬头,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可怜的女儿。
花五娘首先开了口“盛娘子请节哀。你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得保重自己才是。”
盛寡妇这才抬起头看向花五娘,现在的盛寡妇头发凌乱,双眼红肿不堪,脸色苍白脸上是大片大片风干的眼泪的痕迹,眼神涣散呆滞,这模样,哪里是平常众人眼里泼辣蛮横的样子,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痛苦的母亲。她声音沙哑,如同撕裂般刺耳“你是谁”
“我是大街上五记的掌柜的,盛娘子叫我花五娘就好,我,,,,”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五记??我记不得睡没睡过你家男人了,笑话也看够了,滚吧”花五娘还没说完就被盛寡妇直接打断。花五娘也不恼“盛娘子误会了,我是来送东西的,昨日大丫来我这定了吃食,让我送来。”边说着,花五娘边把食盒打开,拿出一只小碟子,里面盛这一只绿莹莹的青团。
盛寡妇看着那枚青团,突然眼神变得愤怒,她冲了过来,把青团扫到地上,然后狠狠地踩了上去,额头上青筋也爆了出来,她像是疯了一般大声吼叫,声音越发嘶哑的骂着“小短命鬼,死蹄子,老娘用你搞这些事来,让你嫁给王家,以后是享福的命,你个小贱人得要嫁给姓陈的,非得上赶着去,天天端屎端尿的伺候瘫子婆婆,贱坯子,你怎么不早点去死啊,,,,”骂着骂着,盛寡妇声音越来越大,她扑到张大丫身上,用力的捶打着张大丫已经僵硬的身体。“你知道我废了多大劲给你找了这门亲事吗,大把大把的钱丢给那金老道,还像狗一样伺候了他三天他才帮我对王家说你八字合,你怎么就这么这么死犟呜呜呜”盛寡妇哭的几乎喘不上气“死丫头和你死爹一样短命鬼,都是来找老娘讨债的。和你说了你咋就是不听哎,你不嫁个有银子的,老娘这些年攒的首饰,外面都在骂我下贱,老娘才不往心里去,我攒这么多首饰还不是想给你做嫁妆,以后大把大把的好日子不随你过,等遇灾了,你莫非想过我这种烂泥一样的日子,我的丫头哎 ,你还没苦够么,,,”盛寡妇逐渐哭的脱了力,几乎整个人都趴到张大丫尸体上,紧紧的抱住张大丫,身体颤抖不已,这一刻,她多么希望张大丫也能抱抱她。
不知何时,里屋走出一个十八九的男子,两只手各牵着一个男孩,两个男孩见自己娘哭成这样,都忍不住扑上去抱住盛寡妇,娘仨哭成一团,那个男子也是满脸的泪痕,只是强忍着不哭出声。他走到盛寡妇面前跪下,重重的磕头“婶子,都怪我,我没劝好大丫,不然 ,,不然,,,”说到这里男人再也说不出话,咬住嘴唇满脸憋的通红,死死的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哭了许久,盛寡妇才开口,声音更加嘶哑“如果那晚,她找你去私奔,你没带她回来,现在她是不是正欢欢喜喜的陪在自己爱的人身旁”
盛寡妇此话一出,男人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他比大丫大三岁,两家自小就住一起,关系好的和一家人似的。从小就知道大丫以后是他的娘子,他打心底喜欢这个说话细声细气,总是会害羞,又善良的姑娘,他以为他们可以一起吃饭,一起起床,一起看下大雪,围着灶膛烤红薯,可以一辈子都这么平淡幸福。直到那一年,家乡发了虫害,颗粒无收饿死了好些人,那一年,他亲眼看到平日里和气的乡亲们为了一口米大打出手,还有人活活饿死,更有老人,为了给孩子们多留口吃的,自己上了吊。还好,他们两家人,相互扶持这来了这里,慢慢的日子又好过了,大家又能吃饱饭,大丫家还添了个小弟弟。可惜好景不长,陈康的爹和大丫爹一起出了事去世了。他娘也瘫了,大丫的娘为了养活几个孩子,不得不做起那种生意。他只恨,恨自己没本事,赚到的还不够给自己娘看病的,生为男人,却帮不了大丫和大丫娘,还得时常麻烦大丫帮忙给他娘擦洗。所以,大丫娘和他说准备给大丫找门好亲事的时候,他虽然心疼,但还是放了手,所以,那晚,大丫眼睛亮晶晶的找到他家。说她们在一起吧,这样她娘就没办法再让她嫁其他人了的时候,他选择牵起大丫的手,送她回了家。想到那晚大丫亮晶晶的眼睛,他只觉得心被千刀万剐,痛得他弯下身子,他想到,大丫沉入水中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疼的没有办法呼吸。
花五娘伸手扶起陈康“别这样,大丫看着会难过。”说完又有走向两个孩子,轻轻用帕子为他们擦擦泪。最后把哭脱力的盛寡妇扶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道“大丫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我也想讲给你听”
大丫说,她小时候见过一户人家。那家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夫妻两人十分恩爱,那家娘子做吃食十分擅长,唯独不会做青团,每次做出来都是软趴趴一团不成型,虽然不会做,娘子却十分爱吃,于是她丈夫就去学着做,每年清明时,丈夫便会做好香甜的青团,等祭祖过后带着一家人去踏青,夏日里,那家女儿爱荷花的香气,爱吃莲蓬。她爹就算顶着正午毒辣的日头也会去塘里摘回来,虽然每次回来都会被她家娘子骂一顿也不怕中了热气。下一次,父女两个还是会偷偷摸摸去摘荷花莲蓬,带回家满兜的莲蓬然后再被骂一顿。秋收的时候夫妻两忙的不可开交,女儿留在家里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再做好午饭给送地里去。这时已经褪去了夏日的酷热,风带着凉意,太阳再一照身上别样的舒服,陪着爹娘一起吃饭,看着风吹动金黄的麦浪,眼前仿佛已经看到自家后院几口大缸被麦粒填满的样子,心里也是说不出的舒服。最欢喜的还是过年的时候 ,能吃上平日里难的吃到的大肉不说,这家娘子还会给每个人都做上身新衣裳,丈夫说他不用做,小孩子个子长得快,做大些也不用每年都最新的,但是娘子得多做几身,一年到头照顾我们爷几个,真是辛苦娘子了,多做杏色吧,娘子穿杏色好看,,,,
随着花五娘的讲述,盛寡妇快要哭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悲伤的看着花五娘,等她继续把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
“那家人家隔壁还住着一户人家姓陈,与他家十分交好,两家男人以兄弟相称,陈家只有一个儿子 ,比他家女儿大三岁,两个孩子从小青梅竹马,陈家哥哥会上树给女孩掏鸟蛋,放牛的时候会给女孩用柳条并着几朵小野花编个花环,有同村的坏孩子欺负女孩,他就会冲上去与那人扭打在一起,像只护食的小狗,打了架回家自是少不了一顿揍,但是下次女孩被欺负,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冲上去,,,”说着,花五娘眼前想起昨日张大丫给她讲这个故事时的场景,当时的张大丫脸颊羞红,眼神是快乐的。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后来呢”
“后来,,,”张大丫愣了会神,眼中快乐的神采一丝丝褪去,然而没过多久,她又把头抬起来,脸上带着笑,眼神里的笑却不复存在“后来啊,女孩长大后和他的陈哥哥成了亲,在两家的中间建一间小屋子,两个人有了孩子,每天每天都在一起,他们感情很好,如女孩的爹娘感情一般的好,他们天天一起吃饭,一起起床,一起种地,等秋天的时候一起收获满满的粮食,满的好多大缸都放不下,他们一起养大孩子,然后看着孩子有自己的孩子,等他们头发都白了,会在院子里一起晒太阳,聊聊小时候的食,就这样这一起一辈子。”
张大丫讲完了。花五娘笑道“好故事,真让人羡慕呢,只是,真的会有人如此幸运能和所爱之人过完一生吗”
张大丫当时明显身体一怔,但是还是坚定的说到“女孩见过她爹娘相爱,她知道,如果错过了自己所爱之人,就算以后有金山银山,这辈子也不会再快活起来。所以不管遇到什么,吃什么苦,她都只会守在心爱的人身边”
花五娘还记得说这句话时张大丫坚定的脸,而现在的张大丫却躺在木板上,自己也单薄的像另一块木板 。
陈康听完张大丫最后的话,一个大男人哭的不能自已,他跪在张大丫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盛寡妇整个人都柔和下来,流着泪轻轻抚摸张大丫的脸,嗓子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来“谢谢你,过来告诉我这些”
盛寡妇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几乎是爬着,挪到刚被她踩烂不成样子的青团面前,慢慢捧起来,一口一口,混着地上的泥土和自己的眼泪吃的认真。
这一刻,盛寡妇很安静,花五娘似乎真的看到了张大丫故事里那个有丈夫疼爱,儿女承欢膝下的幸福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