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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女王与女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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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十二世纪是神迹尚存于世的时代,小亚细亚半岛亦是神所钟爱的土地,女王翁法勒在此统治着名为吕底亚的国家,凭借肥沃的农田与河流中的沙金强兵富民,成为欧洲大陆上不容小觑的城邦。
繁茂的森林里,猎人帕尔斯正在寻找今天的晚饭,循着动物的踪迹,他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从未踏足过的深处,然而别说猛兽了,连常见的野兔都没个影子,实在是令人沮丧。
“嗖”
草丛里突然跃出一只山鸡,转眼间没入藤蔓交织的屏障中,帕尔斯急忙扒开枝条追上,撞见了他毕生难忘的奇景。
母狮匍匐在地,绵羊在旁吃草,山鸡衔来浆果,游鱼绕其嬉戏。身穿白裙的黑发少女躺在溪边沉眠,连半边身子已经滑进水里都不知道。
帕尔斯莫名打了个寒战——少女睁开了眼睛,用浅灰色的双眸静静注视着猎人,他感到一种毫无理由的恐惧席卷全身,直到扑通一声,少女掉入了水中。
出于人性中向善的本能,帕尔斯救下了落水的少女,当他触碰到对方白皙的手臂时,野兽忽然四散而逃。
“你是谁。”
帕尔斯因少女的突然发声吓了一跳。
“我是吕底亚的猎人,你又是谁?”
如此简单的问题却令她沉默了许久,帕尔斯摸向腰间的匕首,一步步慢慢后退,眼角余光不断扫射四周,发梢冷水滴上后颈,他险些跳起来。
“你是厄斐索斯人、伊托涅斯人、还是利底亚人?这里可是吕底亚的土地,你若不离开,我会将你俘虏,视作奴隶带走。”
“我是莉莲。”她停顿几秒,歪了歪头:“什么是奴隶?”
帕尔斯一时语塞,他上下打量莉莲偏小的骨架、毫无肌肉的身体,还有一点茧子也没有的皮肤,发现自己捡了个大麻烦。
“看上去连桶水都提不动。算了,你先和我走。”
莉莲跟在帕尔斯身后离开森林,来到了吕底亚的首都萨蒂斯,他们穿过放牧的牛群,途经人来人往的集市,最终停在纺织作坊门前。
作坊管理人给莉莲套上脚镣,领她在一架纺车前坐下,却惊讶地发现这个新来的女奴什么都不会,只能连打带骂地一点点教。
次日黎明,管理人挥着鞭子叫女奴们起来干活。
“哎,那个新来的是哪里人?看上去像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胳膊腿那么细,摇得动纺车么。”
女奴和同事比画着自己与新人的体型差,管理人瞪了她一眼,踱到莉莲身边检查工作情况。
“不错,看来你昨天没白挨打,有了这门手艺,以后到哪都饿不死。”
白天很快过去,晚上休息时,几个女奴凑到莉莲身边询问她的来历。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们叽叽喳喳地聊开了,“你该不会是被流放的吧。”
“流放是什么?”
莉莲的一问三不知令女奴们惊叹。
“流放就是把犯了大错的人赶得远远的,谁都不要他。”
“那么……我确实是被流放了。”
“真的假的?你才多大,还那么瘦小,能犯什么需要流放才能惩罚的错?”
莉莲肉眼可见地迷茫了,她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年长的女奴摸摸莉莲的头安慰她:“好好工作争取恢复自由身吧,你还年轻,吕底亚也是个好地方。”
其他人嗤笑起年长者的天真,不过也没精力再多说什么,夜已深,大家都各自休息去了。
而话题的主角呆呆地躺在草席上,满脑子都是流放的事,她想不出自己在一片空白的过去里到底犯了什么大错,以致沦落到谁也不要的地步。这种想法困扰了莉莲大半个月,直到管理人宣布作坊的工作增加。
“从今天起你们还要织祭祀用的礼布,完不成每天的目标谁也不许睡觉。”
当晚,作坊的机杼声一直响到了凌晨,仅仅休息几个小时后,天边便浮现出黎明的鱼肚白,女奴们又该起床工作了。
“哈……真是困死我了,那个莉莲一点都不累吗。”
其他人的动作都慢了许多,只有莉莲还保持着往日的速度,而且连个哈欠都未曾打过。
“喂,做慢一点。”
坐在旁边的女奴冷声打断莉莲的工作,趁管理人不注意小声敲打同事:“你这么拼只会把身体熬坏,而且做得多管理人又不会给你奖励,稍微少做些也不会挨鞭子,为什么不选择轻松些的过法呢。”
另一个女奴也悄悄说道:“而且你做那么快,管理人肯定会认为我们在偷懒,可我们只是太累太困了,好莉莲,你就少做些吧。”
“但是,”莉莲放缓了动作,反问两个同事:“不好好工作要怎么恢复自由身呢?”
周围人都看了过来,管理人察觉到不对,一鞭子抽在闲聊的女奴们身上。
“别做白日梦了,奴隶就是奴隶,一辈子都不可能改变命运!”
她走动间露出长袍下的脚镣,原来管理人也是奴隶。
纺织作坊的机杼声一如既往响至黎明,如此数日后,女奴们纷纷累倒,当某夜只剩莉莲还能保持清醒时,礼布终于完成了规定总量。
“莉莲,女王要见你。”
管理人领莉莲去沐浴更衣,再走过守卫林立的十二根廊柱,进入一间水雾缭绕的浴场,迷迭香的清爽气味扑面而来,叫人的心神全被池中女性夺去。
觐见的两人低头跪在地上,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停止了,一名女仆挡在管理人身前,无声地示意她离开。接着所有仆人都走了,浴场里只剩下女王翁法勒和莉莲。
一双白皙柔丽的赤足出现在莉莲眼前,她仍是安静地低头,直到下巴被人轻轻抬起。
这位女王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浸了水的嘴唇艳得像一捏就软成泥的草莓,眼睛则宛如暗淡的太阳。距离拉近后,莉莲从香气里闻到一丝淡淡的苦味。
“你以后来为我守夜,不用再去纺织作坊工作,高兴吗?”
“我不明白……高兴是什么?”
翁法勒捧着莉莲的脸,不放过她灰色眸子里任何一点变化,然而里面确实没有任何波澜,或许和块石头也没有分别。
“如果我收回刚刚的话呢,你有什么感觉?”
莉莲沉默片刻,素来安静的她第一次说了长句:“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女王,怎样处置财产是您的权利,遵循主人的意志是我的义务,我不会再做白日梦了。”
“做啊,为什么不做梦呢?”
翁法勒走向置物架,取来柔软光鲜的长裙与精致的黄金首饰扔在地上,一只镯子滚到了莉莲眼前,上面的宝石在烛光中折射辉彩。
石制地板不再奏响黄金交响曲,翁法勒捡起镯子戴在莉莲手上,拉她起来踩着漂亮的长裙走出浴场,仆人们端来盛满佳肴的陶盆,女王一一尝过,然后塞给从未见过这些美味的莉莲,欣赏她脸上露出的生动表情。
两人最终来到寝殿,地上跪着两个老熟人:猎人帕尔斯与纺织作坊管理人。
“拿好。”
翁法勒交给莉莲一根熟悉的鞭子,它曾抽打过许多奴隶的脊背,如今却落在个女奴手上。
“我赐你鞭笞的权利,他们一个是俘虏你的人、一个是奴役你的人,现在,你可以报仇了。”
“已经够多了,您给了我不该拥有的东西。”莉莲跪下了,她将金镯与鞭子举过头顶,确保翁法勒垂手便能取回。
“因为我要让你像人一样做梦,你不懂喜悦,我便予你安逸奢华的生活;你也不懂欲望,我便予你生杀予夺的权力。这是多么有趣,难道你不好奇经历了以上种种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吗?”
翁法勒突然狂笑起来,莉莲闻到了更浓的苦味。
“去!我要你鞭笞他们,只要体验过权利,你就不会想放手了。”
一鞭下去,惨叫连连。
“继续。”
五鞭下去,皮绽肉开,鲜血晕染衣衫。
“继续。”
十鞭下去,两人已躺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
“感觉怎么样,还想再继续吗?”
“如果您还想继续的话。”莉莲注视着翁法勒,如先前几次一样等待她的命令。
苦味忽然消失,女仆们带走帕尔斯与作坊管理人,擦净沾血的地板、点上安眠香烛后退下。寝殿里只剩下翁法勒与莉莲。
“我要休息了,你坐那。”翁法勒指向墙角的软垫,“守到我起床后才可以离开。”
莉莲依命行事。她便这样度过了大半年,白日里与女王同食共游、夜里为女王守夜,活得完全不像个奴隶——直到一个男人的出现。
他与翁法勒签下了三年的奴隶契约,在此期间征战四方,打败了厄斐索斯人、伊托涅斯人与利底亚人,劫掠到的奴隶、财物与土地尽归吕底亚女王所有。
因此,翁法勒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也无可厚非了,当她得知这名战士乃是神王宙斯的儿子赫拉克勒斯时,就立刻恢复了他的自由身,并给他安逸奢华的生活、一人之下的权利,还有罂粟般的爱情。
美丽的吕底亚女王觅得佳侣——没有比这更值得庆祝的事了,一场盛大的祭祀即将展开。参加祭祀的人都要焚香沐浴,翁法勒与莉莲也不例外,在这座她们初见的浴场里,女王询问女奴近日的感受。
“怎样处置财产是您的权利,莉莲与赫拉克勒斯皆是如此。”
热水为银灰色的眼睛沾上些许活人气,莉莲闻到了浓郁到几乎把迷迭香盖过去的苦味,她去取了小刀和香油块切了些放进水中,但苦味经久不散。
“但我有一个愿望,如果可以的话……”
翁法勒拿走小刀,在自己拇指上划出一道伤口,趁莉莲开口时塞进她嘴里,铁锈味在舌尖化开,随吞咽动作与身体结合。
莉莲罕见地走神了,她捧起翁法勒的手,近乎本能地轻轻啃咬伤口,以咽下更多血液。而女王竟完全无视女奴的放肆,甚至用另一只手按住对方的头,迫使她吞下整根拇指。
“我希望即使没有金钱和权力……没有任何外界赋予的价值、您只是自己时,也有人站在您身边。”
莉莲在走神中给出了完整的回答,她暂时大胆了很多,以至于出了浴场还抓着翁法勒的手不放,直到在进入祭祀场地前才想起要分开。空气中的苦味消失了。
神庙广场上,祭司们牵着一头母牛走到祭坛前,为它涂上香油,再念诵赞美的祷词,最后便是宰杀。本应温顺忍耐的母牛却突然暴起反抗,撞开祭司与护卫,朝翁法勒直直冲来。
赫拉克勒斯立刻上前,抓起在仆从中横冲直撞的母牛扔进柴堆,再点燃圣火,顺利地完成了祭祀。
众人欢呼雀跃,几个奴隶的伤亡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你也会死。”
世界突然陷入黑白与停滞,唯有翁法勒和莉莲还是鲜活的彩色,女王走近倒地的女奴,蹲下身按住她腹部的伤口。
“很痛吧,这就是死亡,所有生物都会迎来的毁灭。莉莲,你不想要财富、权力和爱情,那生命呢?只要你向我祈求生命的延续,我就会救你。”
翁法勒微笑着拿出一把刀,将刀锋轻按在手腕上,莉莲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不、不要伤害自己,我不希望您受伤……”
鲜血从口中涌出,莉莲闭上眼,她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世界重归彩色与流动,人们的欢声笑语传遍广场,苟延残喘的奴隶被一个个抬走,在这个医疗落后的时代,受伤几乎就是死刑。
除非神迹降临。
“那是什么?”
广场忽然上空聚起云雾,天地瞬间一片黑暗,人们惊恐地跪下,向神庙的方向祈祷。他们以为祭祀的意外触怒了神明,以至于出现此种凶兆。
绵绵细雨滋润了土地,预想中的雷霆并没有降临,水治愈了所有伤口,濒死的人得以生还。
云雾散去后,人们陷入了彻底的狂欢,连大英雄赫拉克勒斯都在疯狂的喜悦中混淆了自我,穿上女性的衣服载歌载舞。女王站在高台御座上,望见痊愈的莉莲被拽着加入活动,她转身离去,没有看到对方投来的目光。
这之后,吕底亚陷入了安逸、奢华与堕落。外敌已除,本就肥沃的土地更是在神迹雨水的效力下产出了更多粮食,还有什么是值得担心的呢?
赫拉克勒斯不再征战四方,而是穿上漂亮的裙子、戴着精美的首饰,整日混在女奴堆里纺线织布,为她们讲述过去的战斗故事。安逸奢华的生活、一人之下的权力和罂粟般的爱情腐蚀了大英雄的意志和灵魂,也令他成为了女王的新玩具。
至于莉莲——已经是寝殿沉默的背景了。
今夜月黑风高,女王与丈夫在床上安睡,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异响,莉莲悄悄起身走到窗边,与一名羊头人撞个正着。
“让开!”
对方低声喝道。他用力推开挡路的莉莲,接着冲向床铺一顿摸索,片刻后大惊失色地离开——女人的裙摆下竟然是男人的腿!
次日天明,翁法勒照常起床,却再也没在熟悉的角落看见莉莲,原来她昨夜就因头部受击死去,静静地迎来了毁灭。
“人类……还真是脆弱啊。”
女王望向日出的东方,恍惚间想起莉莲悄无声息又却切实际地在自己身边陪伴了三年,这很难让人不产生她会一直存在的错觉,可世间万物皆有毁灭的时刻,这是神定下的法则。
“什么东西,我怎么会穿女人的衣服!”
赫拉克勒斯醒来了。三年之期已至,这位英雄在神明的指引下寻回往日身姿离开了吕底亚,整个国家也清醒过来,女王更像变了个人似的——或许确实是另外一个人了,她的眼睛不再是暗淡的金色,而周围人竟完全没有察觉,仿佛这才是原本的翁法勒。
世界之外、群星铸成的牢笼有四分之一被梦河吞没,被封印的女神再次分出一部分前往数个文明,寻找彻底自由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