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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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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跟哥哥说开以后,秦姝言便察觉到哥哥对自己的态度不同了。以往总是会晚归家的哥哥,慢慢拒绝了所有邀约,每天都亲自接送秦姝言,然后在车上与妹妹谈起布庄跟工场买卖相关的事。
“店里的蜀锦不好卖了,除了那些还喜欢蜀锦的老太太,还有一些固定买入蜀锦长袍的老爷,店里几乎没有出过单。我打算让工场减少蜀锦的产量,改生产棉布或者纱布,虽利薄,但也还能维持住家中光景。”上学路上,秦羽西开着车,跟妹妹说自己的想法。
“父亲和母亲不会同意的。”秦姝言摇摇头,并不认可哥哥的决定。
“工场里那些机器,能织出棉布和纱布吗?”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又问道,“那些织布机该怎么处理?总不能都卖掉,那些织布机除了我们家,也没人愿意接手,除非我们家愿意将蜀锦织法一起打包卖了去。”
秦家那些织布机曾经过祖父的改造,虽然提高了蜀锦生产的效率,但却无法再织出其他布料。
上辈子家里破产以后,父亲也曾想过卖掉那些织布机,只是那些问价织布机的人都不怀好意,他们图谋的并非几架织布机,而是攥在秦家手里的蜀锦织法。
秦父无法容忍父辈的心血付之一炬,最终拒了所有豺狼,直到父亲临死,那些织布机都没被卖出。
“哥哥,你想没想过我们可以去金陵或者沪市请旗袍师傅过来,请他办帮我们用蜀锦做旗袍或者是洋装。”秦姝言灵光一闪,想起多年前曾有过的想法。
秦羽西想了想,没觉得妹妹的想法是异想天开。“一般的旗袍师傅都只会师徒传承,旗袍制法不为外人所知。”
秦羽西补充道,秦羽西曾在金陵见过手制西装的师傅,也见过他打骂徒弟。
这年头的许多手艺人为了谋生,手艺只会在师徒间传承,更有甚者,师父为了不被饿死,还会在教徒弟的时候留一手,于是很多手艺便慢慢失传。
秦姝言叹口气,只觉这件事实在棘手,但这样普遍的社会共识并非秦姝言或秦羽西能够打破的。不多时,秦姝言就到了学校门前。
“好好学习,我还等着送你去金陵大学呢。”秦羽西笑着拍拍妹妹的肩膀,秦姝言笑笑,提着书箱走进学校。
“姝言!”江别月站在门后向秦姝言招手。
秦姝言几步就追上江别月,江别月拉住秦姝言,似乎想告诉秦姝言一个惊人的消息。“我听说教我们国文的李先生得了急病,不能再教我们了,新来的先生是林清慈女士,她是那一年锦城唯一一个考上金陵大学的学生,也是那一届金陵大学国文系唯二的女子呢!”
大约是说到自己敬佩的人,江别月脸蛋通红,嘴里还絮絮叨叨个不停。
江别月的父亲是锦城教育界的有名人士,在未来还会高升进省城的教育部,跟学校有关的消息,江别月总比别人知道得快些。
秦姝言知道这件事,因为上一世也曾有过这件事 ,林清慈女士自金陵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了锦城,本打算与自家先生一同开个私塾专收女子入学,奈何林清慈女士的先生福薄,竟得了场大病,这场大病花光了他们家的所有积蓄,女子私塾终究成了空想。
但林清慈女士没有放弃教书育人的想法,在听闻文荟中学教国文的李先生得了急病需要修养,就自告奋勇地提出自己可以帮李先生代课且不要工资。
因林女士本人的确才华横溢,且原来的李先生极力推荐,中学最终聘请了林女士,并削减了李先生三分之一的月薪后将其作为月薪支付给林女士。
林女士在文荟中学待了半年,江别月是她最喜欢的学生,林女士给予了江别月许多学习上的帮助。
不仅是江别月,只要学生,特别是女学生愿意上进,林女士就会毫不吝啬地提供帮助,上辈子林女士也曾帮助过秦姝言,只是秦姝言自己不争气,心思不在学习上,只想着换漂亮衣服、赶时髦……
想起前世,秦姝言的情绪就又低落了起来。
“怎么了?”江别月发现了秦姝言低落的情绪,赶忙问道。
看着关切看着自己的江别月,秦姝言深吸一口气,偷偷用指甲抠着手心,平静下来后才说:“没事,就是想起来了不开心的事。”
“你们家那个姨娘?”江别月想起秦姝言曾经跟自己抱怨过的姨娘勾得父亲不愿归家。
这事是秦家的私事,江别月没法多劝,再加上江别月身份敏感,本就是姨娘所生的孩子,对这样对话题就更没有发言权。“只要你母亲还是正房太太,你就不必太在意姨娘们,家产的大头大头总归是你和你哥哥的。”
秦姝言不想因这事,引得江别月不开心,就岔开话题,跟江别月聊起了功课。
不一会儿,就到了上课时间,上午的第一堂课就是国文课,原先的国文课先生李先生站在讲台上,李先生本名李明远,是锦城远近闻名的耕读世家之子,而虽在文荟中学任职,却仍穿马褂长袍,留着辫子,还有一把灰白的山羊胡,一副晚清遗老的做派。
此时讲台上的李先生深深地看了台下的学生一眼,然后才开口说话:“李某不才,少时读私塾,略通四书五经,年二十,考秀才不中,后而立,方中秀才。奈何生不逢时,次年废科举,本壮志空酬,报国无门,幸得胡先生赏识,于文荟中学教授国文已二十年也。吾欲倾尽所有报知遇之恩,奈何年老体衰,再难担教师之职责,又恐滥竽充数之辈败坏学风,故特引荐林清慈林先生代为授课。”
穿着不显腰身的黑底白格纹旗袍,有一张瓜子脸,一双杏核眼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士走入课室。女士身上除了一朵别在襟上的白绢花意外别无修饰,待她抬起脸,众人才看清她的脸庞,只见她脸色惨白,隐约透露出些苦相。
秦姝言知晓,这苦相不过是因林先生之夫的亡故,林先生难抑悲伤遗留下的痕迹。
“林先生亦毕业于文荟中学,为建校第一届之女学生,其在校期间,聪慧勤勉,后就读于金陵大学国文系,此乃勤勉之功,非我之功也。若论四书五经,林先生之学问不如我,若论国文,我之学问不如林先生五分。学问一途,本就艰辛,若为女子,更是难上加难。李某不忍林先生之大才被埋没,特邀其授课,只愿诸君多学知识。吾之日短,诸君日长,唯愿诸君不负众望,勤勉学习,以冀报国之时。”李先生接着说,眼中隐有泪光,他的声音越说越大,到最后几乎到了呐喊的地步,待所有说完,李先生站在讲台之上,沉沉弯下腰向众学生鞠了一躬。
台下学生大惊,忙七嘴八舌劝慰李先生。
“先生大才,屈就于此,教授我等实乃我等之幸事。”
“先生莫要忧心,报国为吾辈之责,吾等必将竭力而为。”
……
秦姝言耳边全是呐喊出声的同学的声音。秦姝言抬头,看向课室里寥寥无几的女学生,只有秦姝言身边的江别月张开嘴在说什么,只可惜被周围男子的声音盖住,秦姝言无法听清她所说的是什么。
呐喊声虽大,却只是一部分学生,而另一部分学生,包括那些出身好,功课好的同学都没有张嘴,他们格外冷静,似乎身处课室之外,课室的火热与他们毫无干系,大抵是因为他们不必努力终将拥有平缓且符合传统伦理的幸福生活,家族的锦绣路早已铺就,他们不必也不需要努力。
在一些满不在乎的女同学的脸上,秦姝言看到离开上一世的自己。
在家从父,父死从兄,出嫁从夫,这些从不言说,但深刻于每一代女子身子的束缚,从未消失。
哪怕如今不再裹小脚,那裹脚布不再出现在脚上,却出现在别处,传统的伦理道德却比裹脚布更加顽固地捆在女子身上。
难以根治的顽疾先由父亲、兄长、丈夫传染给自己的妻子,再经由妻子,遗留给女儿,再由女儿传给女儿的女儿。仿佛这些伦理道德是女儿出生时的附属品,随着女儿的出生更加牢固坚定,却不会因为女儿是死亡而消散。
这是一场人为传染的顽疾,也是一个由别有用心的人恶意下的代代相传的诅咒,是一段长长的永远无法被摆脱的裹脚布。
秦姝言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批评或审判她们,或者说,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对别人的选择和生活指手画脚。
秦姝言能做的只有做好自己能做的事,争取任何能让自己向上的机会,只期望未来,能为更多处于不幸中的女性伸出援手。
讲台上,李先生已经离开,穿着素白布制长衫,深色马褂的身影有些佝偻。林先生清亮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我们课室是整个中学里,女子最多的课室,若是哪位女学生在课业上有疑难之处,可随时课下寻我,我将在课后无偿为诸位女学生补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