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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沈律的死亡要远高于他自己的预期。

      被子弹击中身躯的瞬间,最先感觉到的不是疼痛。危及生命的创伤让肾上腺素激增,心跳加速,感官清晰,然后是猛烈的灼烧感,撕心裂肺的痛感直到这一刻才姗姗来迟。
      他看到自己肩头和胸腹涌出的鲜血,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接通无线电,将情况上报给了这次行动的负责人严谌礼。

      肾上腺素会让人的反应速度变得敏锐,沈律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可以这么冷静、迅速地与严谌礼讲话,而不必为每一个措辞磕磕绊绊地斟酌上半天。

      对于原就紧缺的人力来说,这一点失守几乎就要宣告本次围剿行动失败,然而无线电对面的严谌礼只是沉默了几秒钟,立刻重新调整了视野分配,为所有参与行动的每个裁定员都下达了全新的任务指令。
      力气和生命一起被抽离,沈律努力攀着斑驳的水泥墙壁,但身体依旧不争气地慢慢下滑。沈律习惯性地等候着严队长的调令,等那个人念到自己的名字。
      耳机那端严谌礼的声线干净而纯厚,语气果断,逻辑清晰,任何时候听来都带着让人安心的魔力,哪怕是死亡近在眼前的此刻,也不列外。
      而直到严谌礼挂断了无线电,到最后也没有提到自己的名字,沈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负责的那部分任务已经结束——或者说宣告失败——他再也不会有新的命令了。
      能将沈律与严谌礼联系起来的唯一理由,已经失效了。
      沈律松了手,终于跌倒在四散翻涌的灰尘之中。

      几分钟后严谌礼就赶到现场,只是匆匆瞥了被血污浸透的沈律一眼,多一秒也没有停留,立刻接管了他的狙击枪和视野责任。
      严谌礼一直盯着警戒区域,但分出一只手把沈律揽进怀里,随后按住了他腹部上方血流不止的伤口。子弹还留在里面,那是肺所在的位置。

      沈律用沾满血的手勉力扯下了耳机,侧过头努力望向严谌礼近在咫尺的脸。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亲近,以至于可以听到严谌礼的心跳声。
      沉稳,规律,不慌不忙。严谌礼稳稳托着狙击枪,全神贯注地盯着瞄准镜,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镇定,和他往常任何时候一样。
      他没有分到严谌礼的视线。
      但他分到了一只手。

      严谌礼一个人负担了超出其他人数倍的警戒区,注意力十分有限。这次围剿行动人数有限,没有多余的人手来负责救援和医疗,没有时间替伤者包扎和处理,严谌礼只能腾出一只手帮他按着伤口,这是严谌礼能分给他的全部。
      这是沈律遇见严谌礼25年以来,距离严谌礼最近的时刻。

      即便过去了这么久,沈律仍能清楚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严谌礼时的样子。
      那时候沈律十七岁,理所当然又匪夷所思地成为了学校里被霸凌欺负的对象。
      说是“理所当然”是因为,沈律性格沉闷,不合群,没有朋友,还有个颇为人忌惮、惹人生厌的怪僻,他不讨喜到能在隔壁三个班的闲谈里都占据一席之地。随着年龄渐长,成绩也从寻常无奇的中流一路下滑到了让老师家中都为之头疼的末尾。
      而说是“匪夷所思”则是因为,沈律体格强壮,个头很高,刚上高中就直逼一米八,而且力气不小,体能测试的每个项目都在上游水平。怎么看都不该沦落会被比他矮上一个头的同学们欺负的地步。
      但事实就是他被一半认识一半不认识的小鬼们堵在公园背后的小巷子里拳脚相加,连不用去学校的暑假都难逃一劫。
      像是在他身上磨砺出了完善的经验,那群小恶魔殴打他的道具最初是书本、塑料杯,后来进化成石头和木棍,在确信沈律很抗揍的今天,终于上升到了钢筋条。
      沈律蜷起手臂压着头,透过衣褶缝隙视野里是破碎的瓦砾、砖缝里的杂草、坑坑洼洼的沥青地面,更远处是一只散发着腐臭的死猫。他闷不吭声地承受着这群小鬼们没轻没重的暴行,视线里只有那只死猫。
      “好恶心……他居然还在看!揍他揍他!”
      “打死他!!虐杀小动物的死变态!!”
      恶毒的谩骂接踵而至,沈律充耳不闻地盯着那只死猫。肢体扭曲变形,血迹干涸发黑,密集的食腐昆虫在腐蚀成蜂网的眼球里穿梭。那具丑陋的遗骸似乎正是他的归宿,他一直以来的困惑和答案,他异于常人的罪责,是他的报应与牢笼。
      他们的折磨在无限升级,这好像意味着只有自己被打死这一切才会停止。又或许,就是今天。

      即便事到如今,沈律也从来没有反抗过。这让他除了“恶心”和“有病”之外,还被贴上了“窝囊”和“弱小”的标签。
      沈律至今不能理解,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呢?为什么会遭受这种事情,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有人在施暴,有人则嬉笑怂恿着他站起来反抗,把那些小鬼头打得脑袋开花。
      因为我没办法合群,也不喜欢施暴,所以我就是弱小的那一方?
      他厌恶这个世界。
      一切都那么严格,充斥着隐形的条条框框,再怎么努力也没法让别人满意,大人们虚伪地说着漂亮话,同龄人则毫不掩饰地展现着冷漠甚至是恶毒。
      这个世界严苛,残忍,嘈杂,继续活下去也一样,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好事。他逆来顺受地等着生命的终结,等着那根生锈的钢筋条落下。

      但在那根钢筋让他脑袋开瓢之前,突然出现的严谌礼拦住了它。
      当时的严谌礼才12岁,和那些穿得松松垮垮的小鬼头们不同,酒红色衬衣,熨帖得平平整整的崭新小西装,卷着袖口,睫毛纤长的脸漂亮得像个小姑娘。但他轻巧地挨个拦住了那些威力惊人的棍棒,统统没收,问他们为什么要合伙欺负人。
      那些小恶魔们有一半都认识他,不甘心地辩驳:“是这个讨厌鬼自己做了坏事!!我们是正义的一方!!”
      “我们亲眼看到他刚刚弄死了一只小猫!!”
      “而且好多次了!!以前经常看到他弄死小狗和小鸟什么的,是他太恶毒了!”
      阵阵发疼的伤口让沈律本能地缩进臂弯,然后他感到一阵温暖,一件比他身量要小一些的外套被盖在了身上。崭新整洁的西装外衣沾上了灰和血,立刻变得和他一样凌乱和难堪。
      严谌礼抬眼看到了不远处的死猫,问道,“是这只吗?我刚刚也注意到了。”
      一切都在重复,毫无新意的无聊透顶的世界。
      偶尔会有无意路过的人投来不忍的目光,但在听完这些之后就会用惊讶和厌恶替代同情。好一点情况是对方说着晦气转身走开,糟糕的时候就会一起参与这场刑罚。
      这种情形重复了千百遍,沈律早就不指望有人会来救他了。
      他是异类,是恶心的疯子,连他自己都想不出会有谁会为一个如此令人生厌的变态说话。

      而严谌礼在死猫面前蹲下来打量了一眼,回过头笃定地说,“可是,这只猫不是他杀的啊。”
      把头埋在臂弯里的沈律微微睁眼,有些愣神。

      其他的小孩子则惊呼出声,“啊?!你说什么呢,你不是才过来吗??”
      “你们没有近距离仔细看过这只小猫的尸体吧。”严谌礼托着下巴望着那只小小的尸骸,其他小孩闻言则是浑身发麻地后退一步避得更远了。
      “我们亲眼看到他一直在拨弄死猫!!”
      “谁要仔细看啊!!太恶心了吧,都长蛆了啊!!不要不要,只有变态才会盯着它看吧,正常人瞥一眼就会一身鸡皮疙瘩了……”
      “所以你们看到小虫子了对吧?”严谌礼起身掸去膝盖上的灰,回头说,“这是苍蝇的幼虫,只有死亡之后才会在尸体上产卵。这种小虫子要7到8小时才开始孵化,这只猫肯定已经死了一天以上了。”
      沈律微微松了手,侧过头望向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的方向。
      “什么……”小孩子们不太能确信,继续争论道,“那、那也不能确定就不是他啊!也可能试试杀掉小猫咪一天之后一直在摆弄尸体吧!”
      “唔哇、感觉更恶心了……”说着以更为厌恶的眼神看了过来。
      “我想真正的死因是被汽车碾压吧。你们看,血迹和地上都有轮胎的痕迹。”严谌礼展示道。
      小孩子们不死心地负隅顽抗:“那万一,是被他弄死之后才被汽车压过呢?”
      “那不可能哦。”严谌礼笃信地摇了摇头,“这不是有血迹吗?如果是死后,血液停止流动会很快凝固,再被碾压是不会流血的。”
      小孩子们面面相觑,不太肯定了起来,“哎……真的假的?”
      “不相信啊?那正好。”严谌礼点了点头按住身边两个人的肩膀,目光热情而兴奋,“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们去看文字资料,有不少书是讲这个的。我对你们的要求也不高,至少看个二十万字吧?在彻底看完并相信我之前,我可不会放你们走哦。”
      一众看连环画都要打瞌睡的小家伙高声哀嚎着“怎么又这样——那还是不要了!!”纷纷缴械投降。然后严谌礼揪着他们的脸说这些都只是独断专横的暴行,不许打正义旗号,逼着他们道歉。小家伙们一一照做。

      那是沈律生平第一次收到道歉。
      屈辱和责骂从来都那么理所当然,沈律从来没想过,原来他其实没有犯错。

      小鬼们道歉之后作鸟兽散,只留下了沈律和严谌礼。严谌礼有些担忧地扶他起来想送去医院,沈律摇头拒绝了。两人短暂拉扯了两个回合,最后以答应严谌礼帮他简单处理伤口作为结束。
      沈律有些懵圈地看着旁边这个小家伙,醒目的酒红发色,稍长的发梢张扬又活泼地乱翘着,比自己要矮一个头,年纪也要小很多,是初中生?可他力气惊人,居然能轻松把自己抱起来。他穿得如此讲究,像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但此刻却毫无顾虑地靠着他一起坐在落了灰的街边石板上,正看着那些密密麻麻中英混合的说明书,一边说着,“稍等,我确认一下说明书。”
      沈律愣愣地看着他,感到更加困惑。

      明明这家伙也很奇怪吧,比自己还要奇怪。他应该也是不合群的那个吧,他没有对那些腐烂的尸骸避若蛇蝎,没有迎合大众加入暴行,同样是与众不同,但为什么他和自己的境遇如此天差地别?
      严谌礼确认过说明书,然后消毒,上药,包扎,一步步处理,一边安抚他,“我其实不太熟练,没有弄疼你吧?药效还得过会儿才能起作用,稍稍忍耐一下吧。待会儿用冰块敷一下可能会好受点,你要去我家吗?”
      沈律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那种感觉就像原本按部就班宣告完结的生命被强行续上了,但自己完全没想过到底该怎么继续让一切运转下去。就像那些旧伤,如果痊愈的理由只是为了反复被撕裂,他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严谌礼收起绷带和剪刀,看着默不作声的沈律,忽然问道,“他们说你经常拨弄小动物的尸体,是这样吗?”
      严谌礼的语气里没有厌恶,没有难以置信,只是带着温和又纯粹的好奇,他继续说,“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沈律不止一次被问过这个问题。

      但那些语境和此刻的严谌礼大相径庭,母亲责问他“为什么非要去碰那些脏东西,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阴沉的玩意,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恶心人??”
      班主任也说过,“为什么就你老跟人起争执,你不能找找自己的原因吗?”
      隔壁班的同学们指着他说是心理变态,就连唯一的玩伴兼邻居都一脸为难地说过,“沈律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害我也被人指指点点的。”
      沈律尝试过求助,试过剖析和交流,但换来的只有讥讽和厌恶。死了就是死了,每天天堂,没有地狱,没有轮回,没有阴曹地府,没有魂魄,没有灵魂。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为什么。
      尸体恐怖,晦气,肮脏,带着无数未知的病毒,不许去触碰,不要到处找人谈论。
      沈律理解不到他们所谓的“恐怖”或者“厌恶”,但他至少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非常愚蠢。

      沈律本能地想要退缩,准备用沉默或者随便含糊两句应付过去,但他很快噎住了。
      因为他发现严谌礼正看着他。
      严谌礼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撑着下巴,微微歪着头,真诚而专注地望着沈律,带着一种无比耐心又包容的笑容。
      “我会一直等到你愿意开口为止喔。”他说。
      “因为你宁愿被人误解都没有开口解释,我想,被你信任一定很难吧。”严谌礼安静地笑着,弯弯的眼角里盛满璀璨又柔和的光,“如果能得到你的信任,我会非常荣幸哦。”

      二十五年过去,沈律一直清晰记得严谌礼当时的目光。
      他是如此的诚恳,让人狠不下心忽视。
      让沈律不由得相信,他真的在等我的答案,他真的会在乎我的答案。

      又或许。
      他就是我的答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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