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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四

      五月中,霍桐离开竹南,为了避开霍勇,他倒也没有回乐中去。他去了海宁,同在一个省,也算是个大城市,最重要的是霍桐心心念念的那所大学就在海宁。
      能去海宁,还要多亏信芳的一个初中同学,他如今在海宁大学教书。两个人是怎么搭上关系的霍桐不知道,他只知道,在信芳通知他的时候,她已经默默地将事情都打点好了。和上次一样,如果他说不去,信芳也许不会为难他。只是那时她神色有些紧张,似乎害怕他拒绝。
      霍桐刚走,付飞就找了过来。
      他真是个贱人,小九九明目张胆,不做遮掩。他甚至将这种被人一眼看穿的把戏当成一种大胆勾引。在霍桐离开的当天下午,付飞就出现在面馆门口。他可能健身了,可能长胖了,总之不像之前。他神色谨慎收敛,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干净简单的行头,单肩背着一只黑色双肩包,侧兜里一边放伞,一边放水杯,活像另一个霍桐。
      他是故意的。
      “姐姐...”他装作情不自禁地叫信芳,随后难为情地改口:“芳姨。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呢?”
      信芳抬眼看了他,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大纸袋,里面装的是一套衣服和一双鞋。
      “生日快乐。”
      他不肯接。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消息也不回?我做错什么了吗?”
      信芳摇摇头。
      “你不相信今天是我的生日?”他急切地拿着身份证要信芳看。信芳上下打量他,挣扎了一秒要不要拆穿他的谎话,最后放弃。
      “我生病了。”信芳糊弄道,“给你下碗长寿面道歉可以吗?”
      付飞点头,火气一下没了。
      他左右环顾,“霍桐呢?”明知故问。
      “哦,他回去高考了。”
      “你不陪着吗?”
      “我还要看店。”
      “霍桐要考到哪里去呢?”
      “谁知道。”
      “你也会跟着他离开吗?”
      “不会啦。”
      “你会吧。”虽然都是用的你,可这句话的语气突然变得没有礼貌,带着质询小弟的意味,付飞像是察觉了自己的无礼,立刻换成学生式的礼貌:“我猜芳姨一定会跟着霍桐的。你对霍桐那么好,他以后也会对你很好。”
      信芳搅动着锅里的面条,镇静自若,她像看大傻逼一样招呼付飞坐到外面去。
      “后厨太热了,你到外面坐着吧。”
      虽然是建议,但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所谓狗改不了吃屎,付飞又岂会听从。他还是不走,反而更靠拢过来,贴在信芳的身边,让她不好施展,动作都僵硬很多。信芳闻到付飞身上的洗衣液味,一种清爽香甜的柑橘味道混杂着消毒液的味道。厨房的火和锅里的热气都让信芳感觉热和焦躁,她心痒难耐,啪地一下将火闭了。
      “离我远点。”
      她如此正式地宣告,让付飞手足无措,她那清冷的神色,立刻衬托出付飞的把戏是多么勾引的拙劣。这对付飞来说也不公平,因为长久以来,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做着角色扮演的游戏,而突然信芳扯下面具,就犹如两个人将自己装成狗,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信芳突然脱下了狗皮,还开口说话,告诉付飞他们是人。
      如此不守规则。
      付飞愣了一下,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你不装,那我也不装了。
      他二话不说将信芳封锁在自己的怀里。他没有霍桐那么高,但对付信芳也绰绰有余了。她害怕了。付飞很确定。她的眼珠子微微颤动,呼吸也急促起来,身体僵直,尤其是那柔软的胸已如数挤压在他的身上。
      他腾出一只手钳住信芳的脸,软绵绵道:
      “我不要。”
      信芳猛地发力,一个高抬腿直奔主题。付飞应声倒地,痛地蜷缩在后厨的水泥地上,和垃圾桶背靠背。他痛地眼冒金星,口水都要流出来。他低声咒骂,想要抓住信芳的脚踝拉她一起下地狱。
      信芳抬脚就踩住了付飞的手,她仍不敢用太大力气,只是轻轻踩住,给与一个浅显的警告。付飞仍痛地说不出话。见他那样,信芳又担心自己是不是太认真了,她向后退了退,“你没事吧?”
      付飞摇摇头。
      他蜷缩在地上,如同一只破垃圾袋,过了许久,他从尝试在空气里乱抓,想要借力站起来。信芳不会管他,她只在一边提防地看着。他最后抓住了不怎么牢靠的锅沿,差点将锅从灶上拽下来。信芳到底狠不下心,她惊恐的一把抱住锅,省的那滚烫的热水浇到付飞的脑袋上。锅壁也被烧得滚烫,信芳上手的瞬间,手皮就要被烫熟了,她惊叫着,将锅往别处一丢,到底是洒了一屋子的汤。
      她的手被烫得通红,疼得眼泪溢了出来。

      迫于无奈,她伸着手,让付飞给她上药。她痛得龇牙咧嘴,嘴唇都要被自己的牙齿咬烂了。
      “痛吗?”
      “你试试。”信芳怨恨道。
      “对不起。”
      “省省吧。”信芳痛得缩手,被付飞一把握住手腕。她终于不耐烦了。“你到底要干嘛?”
      “喜欢你,不行吗?”
      信芳心烦意乱,手疼,付飞又那么恶毒,他凑上来,明亮的橙黄色眼瞳熠熠闪光。
      “我喜欢你,姐姐。”
      “别来烦我行吗?”
      信芳恶狠狠道,她像是终于揭开了假面,展示出她本质上的对万事万物的讨厌。
      “不行。”
      “...”
      “不能喜欢你吗?”
      “如果你很有钱,可以喜欢我。但你是你,就不行。”
      果然。
      付飞登时有些恼火,他拿眼前这个老女人没辙。他不知道为什么,清明的时候还哄得好好地,现在突然变脸。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也不接,他找上门来,她也不躲闪。她突然刻意保持的距离,让他心乱如麻,这拉扯让他索性想直接动用武力,将她掳到楼上去。他知道上面就是她的房间。他心中升起冉冉升起一种邪火。
      “霍桐也没有钱,为什么他可以喜欢你?”
      啪地一声,耳光清脆。
      手掌快被烫烂了,也不耽误信芳用手背甩他一个巴掌。她真的恼火了,她的大脑开始飞速地运转,试图找一个更合适的办法把付飞糊弄出去,但在那之前条件反射已让她把手甩了出去。
      她也惊愕于自己的反应。
      付飞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继而笑起来,充满恶毒:“你喜欢霍桐?你喜欢你继子?你比他大十四岁,你也配?”
      嗡地一声。
      信芳心跳得厉害,头嗡嗡作响。她的心像是突然被人攥紧了,扯得浑身的筋都难受,一阵阵的疼痛酸楚仿佛是顺着经脉从心脏一直延伸到两只红彤彤的手掌,眼神刀十根手指尖,带来阵阵酸麻痛胀。她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是不是喜欢霍桐。
      从长辈的角度,谁会不喜欢霍桐呢?
      但如果是从一个女人看待男人的角度,她...
      她此刻的心痛不是心中隐秘的秘辛被人挑破,而是深刻地感受到了命运的存在,眼前这个该死的贱人,正在逐渐撕裂她那层美好生活的外皮,将内里血淋淋的疼痛再次重现在信芳的眼前。她恨极了。
      付飞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发现了她的秘密。但很快他又感到害怕,说不清害怕的来源是什么。但在那恐惧的支配下,他又软下声音求饶。
      “我错了。”他慢慢起身,想再靠近信芳一点,“我错了,我瞎说的。”
      “还要过生日吗?”信芳突然发问。
      付飞怔了一下,猝不及防。
      “不过了吗?”
      “过。”
      “那我们出去吃吧。”
      “好。”
      他陷入一种更深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这让他乖了不少。
      他和信芳并排在村口等车,他们商量着去城里吃,挑一个平时不敢去的餐厅,由信芳请客。他知道这事还没完,但他还有至少三四个小时可以和信芳呆在一起,又让他忍不住的开心。他逐渐从恐惧中回神,兴奋取而代之。他从未发觉自己从始至终好奇着信芳的过去,而对于一个人的好奇,是一种不祥之兆。
      “付飞。”五月中了,气温回升得很慢,信芳穿了一件外套,还是有些冷,她刚叫完付飞的名字,就打了个喷嚏。“你有烟吗?”
      付飞愣住,他打量着信芳,摇摇头。
      “那算了。”
      “我去给你买。”
      信芳拦住付飞的去路,“算了。”
      “我不知道你抽烟。”
      “手疼得厉害而已。说点你自己吧,分散我的注意力。”
      “说我的什么?”
      “你多大了?”
      “十八。”
      “那张身份证做得很差。”
      付飞语塞,“你怎么发现的?”
      “我很聪明。”信芳淡淡地回答,和她日常呈现的那种弱智美女的状态并不匹配,“受人欢迎,得到别人的爱,再把它们抛弃,你就会开心了吗?”
      这种质问,像是神使下凡,对付飞进行审讯。
      “不如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吧。你没有想做的事吗?父母、朋友、爱人,有一天都会离你而去,如果你知道自己是谁,就不会再害怕了。”
      清凉的风阵阵吹拂,几场大雨后,明各庄村口的新叶绿意逼人。有在树叶上的雨水被风吹得四处飘洒,有一些飘洒到了她的肩头,她的头发。
      付飞听不懂信芳的话,他只觉得被侮辱了,被轻视了。他想咒骂,想要动手,想要将那些高高在上、以睥睨目光审视自己的玩意踩到脚下,可那个人却是信芳。他更觉得恼火,就她也配?!

      付飞已经提不起什么精神吃饭了,他本来预定了一个高档餐厅和花,准备向信芳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可他现在全然成了提线木偶,餐厅连打了几个电话过来他都没接,恐怕那六百块的留位费也拿不回来了,花也被扔进了垃圾桶。
      信芳气定神闲地翻阅着菜单,那惊人的价格没有让她皱眉头。
      “你不嫌贵吗?”
      “你是在赌气吗?”
      付飞语塞。
      “二十了,还是跟小孩子一样嘛。”信芳恢复了那傻大姐的气质,“你怎么二十了,还在念高中?”
      “你想知道?”
      信芳点点头。
      “告诉你你会负责吗?”
      信芳忍俊不禁,“不会。”
      但因为信芳想听,他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他憎恨自己的懦弱,仅仅是想要得到信芳的喜欢。
      他交代,自己十六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但不是心脏病,姐姐也是空口胡说出来的。母亲去世了,他也跟着辍学,他本来就不喜欢上学。他跟着一个邻居北上到了竹南,那个邻居大哥将竹南吹得天花乱坠,好像一弯腰就能捡到钞票。可一到竹南,他跟着那个大哥就住进了地下室,那种所有的房间都由下水管子联通的地下室,没有通风、冬天潮湿而冰冷的地下室。他和那个大哥只能靠着一个小小的电暖炉获得一点点温暖,没睡过一个好觉,他总能通过那些下水管听到男人女人的尖叫、大笑,听到嗡嗡嗡的电钻,听到弹珠落在地上。
      很快,那个大哥就回老家了,他带来的所有钱都被中介骗了。
      “他一定没想要自尽。”付飞说,“他就当着我的面喝农药了,想让我把他送到医院去。当时他被骗,还被叫到派出所配合做笔录,把他吓得,立刻给家里打电话。他老婆就在来的路上,挺着大肚子。我把他送到医院去,大夫说不行了,他喝了百草枯。我们都不敢把这事告诉他,他以为自己没事了,他确实看起来没什么事。但医生说他离死不远了,而且一定会死。他只顾着道歉了,说不应该出来的,他还想把我也带回去,我没同意。我送他们两个人去车站,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我老家在常香,很破的地方。我再也没回去过,就待在竹南,混着。后来想念书了,弄了一张假的身份证。就这样。”
      他没有提及自己在夜总会风光无限的日子,他突然觉得没什么好炫耀的。他本能地厌恶那个地方,他发现每个夜总会,不管装修风格、地理位置、客户定位,都是那么的如出一辙,不管哪个夜总会,都像把他妈害死的那一个。只可惜那是唯一一个他如鱼得水的地方,只要踏进一个夜总会的大门,他就像是回了老家,他在里面既痛苦又放纵,像是一边纵情高歌,一边又大小便失禁。
      “你难道没被中介骗吗?”
      付飞厌恶,厌恶再提起那件事。
      “没有。”他冷硬地回答。
      “你也被骗了吧。”
      “没有。”
      “哦。”信芳不再追问,但她确信,他绝对也被中介骗了。他和他的那个大哥一定一起被骗钱,拉去了派出所做笔录,一起被吓得魂飞魄散,喝农药的时候,说不定他已经动摇想要跟着一起喝了,只不过他知道那是百草枯,喝一口就会玩完。他也许痛恨着那个大哥,如果不是他,他不会背井离乡,不会被人骗的一分不剩,他把所有的恨转移到那个大哥身上,因此他沉默,看着那个人喝了百草枯。
      这是她的推测,关于付飞的推测,还涉及到他的外婆,不过她现在肯定不会自找麻烦,去问付飞的外婆是不是真的。
      而付飞看着那审视的目光,感到心虚。
      “怎么光问我呢?我的事你都知道了,你的事我却都不知道,不公平。”
      “你会爱上我的。”
      “...”
      信芳像是逗他玩,“越了解一个人,越可能会爱上他。”
      “你爱上我了吗?”
      “没有。”
      信芳给他点了酒,她自己没有喝。她摇晃着那闪亮的酒瓶,晃动出白色的酒水,倒进杯子。餐厅悠扬的音乐像灌注进了付飞的心,要把他的心撑到爆炸。她如同一个恶魔,蛊惑付飞犯罪。她说今天是付飞的生日,可以破例喝酒。她让餐厅开了一瓶价值连城的茅台,他没理由不喝的。
      “喝吧喝吧。”她笑着,“今天过生日呀。”
      她明知道那不是他的生日。
      他终究是把酒杯接过来,不管是酒还是信芳,他都似乎有些无法抗拒。他喝得有些醉意了,他想,他一定是醉了,不然他为什么乖得像条狗。他在迷蒙间看到信芳抽烟,他习惯在雾气之后看她的脸。
      她静静地抽烟,烟气将她包围了。
      “讲点你的故事吧。”付飞祈求,他坐到信芳的身边,只是因为房间的空调很冷,他想坐到暖和一些的地方。“你的前夫,他会找到你吗?”
      “哦。”她陷入一种回忆,话像是不受控制地从她嘴边流了出来,“他打人很痛。挨打很痛苦,你觉得呢?”信芳笑,带有一种蛊惑。
      “痛。”
      “哈哈。”
      “痛把我的生活毁了。曾经,以前,我也是个很聪明的人。可是现在不是了。这都是因为,我会觉得痛。”
      付飞听得云里雾里。
      “如果他要找来,他一定又要打我了,到时候你能帮我报警吗?”她充满诱惑地询问。
      “我会保护你。”
      他不知不觉,又变成了装憨卖呆的样子。
      “我可以保护你吗?”

      他喝进了医院。
      那个女人把他送了进来,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急诊病房,他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神志已经恍惚。疼痛阵阵席卷,几乎要把他挫骨扬灰。他攥紧拳头,发誓如果他没死,他一定要把那个女人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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