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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上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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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山寒冬,大雪漫天,银装素裹,玉树琼枝。
少年手持木剑,立于一棵流苏树旁,满脸通红,雪落满了他的肩头,拿剑的手已经冻得麻木,但眼神坚定,仍一动不动。
茅庐的门被打开,他一袭深色劲衣,如琼枝一树,栽于这白色山水之间,眼眸如一潭深水,踩着积雪一步一步走近少年。
少年见茅庐内的人出来,终于放下手中的木剑,抱拳跪地。
“先生,求你教我习剑。”
那人拍了拍他身上的雪,悠悠开口,声音慵懒:“你在此地站了多久?”
“不知多久。”少年声音急切,他不知道自己在茅庐门外等了多久,但茅庐的门为他打开了,就代表他有机会,“求先生教我习剑。”
“为何让我教你习剑?”
“那日在兀山林涧,我碰巧看见先生一人在练剑,那剑法了得,剑气势如破竹,我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剑法。”
深衣男子抬眸看了看少年,他在此站了很久,连睫毛也粘上了雪,但他仍然热烈又期盼。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拱手,答:“朱孟庭。”
深衣男子转身走向茅庐,朱孟庭还傻傻待在原地。深衣男子回头,“进来。”
朱孟庭开心极了,自言自语道:“好极了!”忙不迭地跟着深衣男子进了茅庐内。
茅庐内的陈设非常简单,院内一口水井,一张茶桌,满庭的流苏树,只不过在这寒冬,俨然就是一亭的枯木,身躯绽裂,枝杈残缺,一副垂暮的龙钟之态。
朱孟庭被院内的萧条所震惊,很少会有人在院子里种满院子的流苏。
跟着深衣男子进了正厅,与院子里的萧条不同,正厅倒是精致许多,淡淡檀香悠然袭来,榻边即是窗,此刻窗外无风景,若是到了夏天,满园流苏,那真是人间极致的美景。
西墙的山水画颇有意境,山水画边摆着一张檀木质大案,案上法帖行云如流水,飘逸洒脱,各色的笔筒,笔如林海。
深衣男子拿起一个火笼递给朱孟庭。“暖暖吧。”
朱孟庭伸手去接火笼。“谢谢先生,还未请教先生大名?”
深衣男子拍了拍落在自己肩头的雪,席地而坐,“不用喊我先生,叫我宴清就行。”
朱孟庭那日在山涧看得不仔细,现在细细看来,这宴清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生的眉清目秀,若不是亲眼见到他的剑法,就凭这张脸,怎么看都像个白净书生。
“好的,宴——清”,朱孟庭叫的艰难,“宴清,你的剑法出神入化,我是真的想学你的剑法。”
宴清等他说完,抿了一口茶,温柔的说:“抱歉,我教不了你。”随后斟了一杯茶,递给朱孟庭,“天寒地冻,喝了这杯茶暖一会儿,你就下山去吧。”
朱孟庭听他这样说,有些失落,不过细想自己确实唐突,拱手道:“对不起,是我唐突了。”将茶仰头一饮,起身告辞。
待朱孟庭走到门口时,宴清放下手中的杯子,开口叫住了他:“稍等。”宴清绕过山水屏风,往正厅后面去,不一会儿,取出了一物,交由朱孟庭。
朱孟庭下意识问:“这是什么?”
“刀。”
朱孟庭从宴清手中接过,刀鞘形似弯月,十字护手,木柄包铜,其上流苏刻花精致无比,除此再无任何多余的装饰,刀身很宽,刀尖翘起。只一眼,朱孟庭就被这刀吸引。
“我能拔出看看吗?”
“当然。”
朱孟庭将刀从刀鞘拔出,镜面般的刀锋映照出少年冻得通红的脸,刀长五寸,刀刃锋利,刀尖处仍雕刻着一支流苏花。朱孟庭忍不住用手去摸那流苏雕刻,栩栩如生,既有大刀阔斧的气势,又不失精致儒雅。
朱孟庭感叹道:“好刀!这刀可有名字?”
“四月雪。”宴清顿了顿道:“这刀送你了。”
朱孟庭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宴清,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送我?”
“你不适合剑,剑刺兵,而刀击兵,你.....更适合用刀。所以我教不了你剑。”宴清又坐回了茶桌前,饮起了茶。
朱孟庭将刀收进刀鞘,递还给宴清。
“我不能收,我看宴清你好像十分喜欢流苏花,庭院载满了流苏树,连刀柄、刀刃上都有流苏的样式,说明这刀对你来说也是相当珍贵的。我怎么能收?”
宴清推开朱孟庭递来的四月雪,笑了笑道,“不收?不收我如何教你练刀?”
朱孟庭难以置信地看着宴清,兴奋到说话也开始结结巴巴:“教----教-----我练刀吗?”
“嗯。明日辰时,我在兀山林涧等你。”
“好,好,好,明日辰时,你一定要来啊!”
宴清看着朱孟庭一蹦一跳的背影出了茅庐,嘴角笑意难掩,“四月雪本就是我为你锻造。”
宴清起身,行至榻前,躺了下来,盖上了一层毛毯,望着窗外干枯的流苏,被雪盖住了全部的枝丫。
宴清想起,那个少年一年四季无数个寒冬炎夏,都在兀山林涧练剑的模样。只要有一招一式不对,就会被他的师傅鞭打,可他从不哭,从不让眼泪流下,他只会更加努力,更加勤快地练习。
而那时,他还只是兀山林涧一棵还未化形的流苏树,在这兀山林涧活了五百年。别的树要是存活了五百年早已经成形,成了精怪,去人间游历一番了。可偏偏他性子懒散,不喜吵闹,喜这兀山的山水,不愿化形。
可突然有一天,一个小孩来到他的身下,痛哭不已,拿出一条麻绳就挂在自己的枝上,起初宴清并不在意,毕竟活了五百年,这棵身躯上吊死的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了。宴清一开始也故意折断绳子,试图阻止。
“要死上别处死去,死我身上算怎么回事?”
可这些人仿佛十分执着,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后来吊死的人多了,宴清也就不阻止了,还当这是积德的事儿。
只不过吊死在自己身躯的都是成年人,小孩上吊倒是头一个!虽有疑问,可宴清并不阻止,千年来的经验告诉他:别管闲事。
小孩哭得很伤心,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大约也就八九岁的模样。小孩一开始想把麻绳扔上树枝,但个头太矮,只能爬到树枝上挂好麻绳。
宴清腹诽:“吊死都这么费劲,换个死法吧!一头撞死不是更简单。”
小孩挂好绳子后,并没有把脖子挂上去,而是在麻绳之间穿了一块木板,宴清才反应过来,这个小孩在自己身上做了个——秋千。
小孩绑好后,一屁股坐在了秋千上,就那么荡呀荡,哭呀哭,一句话也不说,被他这么摇晃,宴清枝头的流苏花飞了满天。
天黑了,小孩还没走,就这么一直坐在秋千上哭。后来还是一个自称兀山长老的老头把小孩带下了山,那秋千就这么挂在宴清身上。
“死小孩,要走把这破玩意带走啊,哭了一整天,吵得我头疼。”
第二天,宴清正摇摆着枝头的秋千,企图把它给弄下去,但小孩绑的实在紧,怎么弄都弄不掉。忽然宴清听见断断续续的咽呜声从远处传来,一个小孩泪眼婆娑,又来到了流苏树下,和昨天一样,他什么都不说,就是哭。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直到第七天,宴清和往常一样,摆动着枝条晃动秋千,等着那哭哭啼啼的小孩。小孩是来了,却没有再哭,而是带了一把木剑,往自己身上胡乱劈砍。
“哎哎哎,这个死小孩又做什么?换花样了?”
宴清使劲晃了晃自己的树干,以表抗议。小孩哪里知道,见树摇晃,砍得更厉害了。
宴清虽然不会疼痛,但是侮辱啊!
好在小孩砍得累了,放下木剑,坐在了秋千上。
没过多久,宴清又听见了抽泣声。是小孩又哭了,那哭声和之前的放肆不同,是隐忍的。
宴清忽然有些不忍,折了一枝流苏,落入小孩怀里。小孩看着手中忽然落下的树枝,擦了擦眼泪,自言自语道:“爹,娘,是你们心疼孟庭了吗?”
宴清翻了个白眼,什么爹娘,明明是自己大发慈悲。
“爹,娘,孟庭会屠尽赤人,了你们遗愿!马革裹尸,无所畏惧。”小孩将花枝捏在手心,攥得更紧了。
“我想你们给我做的秋千了。”
宴清了然,原来是爹娘被赤人所杀,用这秋千寄托对爹娘的思念。宴清重新审视这个可怜的小孩,第一次希望如果自己是人,能开口安慰安慰这个小孩。
只是这天之后,小孩很久都没再来。
三个月后,小孩终于来了,还带了一壶酒,宴清十分开心。
小孩用手扫了扫落满流苏树叶的秋千,坐了上去,荡了会儿就开始自言自语。
“爹,娘,我想你们了。可我不敢告诉长老,长老和朱乾对我那么好,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难受的样子。”
“我最近都在看兵法,可我一窍不通。长老为我找了个先生,今日先生考我用兵之道,我却没能答上来。他告诉我,光有一身蛮力无用,上了战场若是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谋略,一样杀不了赤人。”
说着,小孩喝了一口酒,许是酒太烈,小孩被呛得咳了起来。
宴清见他五脏六腑都像是要咳出来似的,摆动了树枝,小孩一个没拿稳,手里的酒壶就掉了下去。
“咳....咳.....果然酒不是好东西,连树都知道。”小孩摸着嗓子,不断咳嗽。
“爹,娘,既然我不諳谋略,总要另寻他路。”
三日后,小孩带了一位习剑师傅,日日在流苏树下习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宴清就这样,看着孟庭在树下练剑两年,也被那习剑师傅打了两年。
这两年宴清也没闲着,他花了两年的时间终于化成人形。
只是在化形时,碰到了大部分树妖都苦恼的问题。因为许多树都是雌雄同体,化形时,必须选择性别。宴清纠结啊!思考了整整半个月。
不过宴清很清楚自己是为什么化形,日日看着小孩遭受师傅毒打,恨不能此刻就化形出去,揍他一顿,但他百年来懒散惯了,化形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成的事儿,此刻是终于能成了,就差这最后一步了。
“我打....我打死你,打死你个不争气的。”
流苏树下,习剑师傅正用打马鞭使劲抽打着孟庭。孟庭手持木剑,跪在雪地,就这样一动不动,任由习剑师傅鞭打。
呼啸的鞭子有时甩到了孟庭的脸上,一到鲜红的印子立刻显现出来。
可这两年来,孟庭从不反抗,每次都是等师傅打完,再请教师傅剑术。
“这大冷天的,非要出来练练练练,练了你也学不会。你爹娘怎么生出你这么笨的?”师傅说完,发觉自己说的话有些过了。
兀山村上下都知道,孟庭的爹娘两年前在战场上被赤人所杀,至今都没有找到尸体,平时怎么打骂孟庭从不还嘴,可只要一提到他爹娘,他就像变了个人。
果然,本来一动不动的孟庭,忽然接住了师傅还未落下的马鞭,眼神狠厉,似要将他的师傅身上看穿个窟窿来,甚至让人忘记了他还只是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
师傅尴尬的收回马鞭,可孟庭越拽越紧,手上的青筋突兀,忽然一用力向雪地甩去,师傅被他整个摔在雪堆里。
“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可你刚刚那话,可配为师?”孟庭一字一句,恶狠狠丢给师傅。
孟庭不再跪着,从雪地了站了起来。“以后你不必教我练剑,你的剑术,我看不上。”
习剑师傅骂骂咧咧的站了起来,下了山去。
山林寂静,放眼望去白皑皑一片。师傅走后,孟庭觉得有些落寞。自己这两年来忍气吞声,只为习得最上乘的剑术,可偏偏难以突破,剑术更难再上一层楼。
秋千在这兀山林受风雪侵蚀,日曝雨淋,早已经不能坐人,但孟庭在伤心时还是会来这棵流苏树下,倾诉心扉。只有在这里,孟庭才能找到内心的宁静,抚平内心的伤痛。
“十五从军征,还有三年,我只有三年的时间了。可我却骂走了习剑师傅。”孟庭一拳愤恨地打在流苏树上,手指关节都渗出了血。
远处有人走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踩雪声。
“孟庭,孟庭。你那恶师傅向我爹告状,说你不要他教了。”远处朱乾气喘吁吁的跑来,“是真的吗?”
朱乾看到孟庭脸上的红印和手指,急忙跑过来握住他的手:“又是你那恶师傅做的?”
孟庭抽回手,“没事,习惯了。只是今天我把他气跑了。”
朱乾鼓起个腮帮子,很是生,“跑了就跑了,他也配为人师?只是孟庭,天寒地冻,我上来时穿得单薄了些,要不咱们回家去吧。”
孟庭脱下身上的狐皮袄子,穿在了朱乾身上,“你穿,我不冷。咱们回家去吧。”
待两人走远,身后一棵流苏树变成了一位俊朗的少年,他立于雪原,第一次开口。
“做能与你并肩而行之人。”